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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
刘震云
老景二十岁起,便跟着人贩卖古董。赚了钱,老景便在汤阴县城古衙边买了一块地,盖起一座院落。院落三进三出。院落盖起,老景想在门头悬一块门匾。他看清朝和民国留下来的大宅,门头上都悬一块匾;匾上镂空雕字,要么是“荣华富贵”,要么是“吉祥如意”等。门匾在外边风吹日晒,雨淋雪打,需要一块好木头,要么是楠木,要么是檀木,要么是枣木。老景从塔铺的木匠老范那里买了一块两百多年的大枣树的树心。安阳林州,有专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工钱比普通木匠贵三倍;在林州木雕木匠里,手艺数一数二的,是一个叫老晋的人。老晋用手指叩了叩树心,又把树心翻来覆去查看半天,点点头:
“不错,是块好木头。”
“当得起门头?”
“当得起是当得起,关键是,想雕个啥?”
“‘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
“到底想雕啥?”
老景:“门头上的字,都是一个意思,你看着办吧。”
雕一块门匾,需要八到十天的工夫,老晋便在老景家的新院子里住了下来。老景新盖的院子,老景家还没搬进来,老晋一个人先住了进去。当然屋子还是空的,只是在前院一间偏房里,给老晋搭了个床铺。老晋住进来头一天上午,将“荣华富贵”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又将“吉祥如意”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将两幅字摊在院子里,衡量该雕哪一款。左右衡量,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不是两幅字在含义上有什么差别,而是在计算二者的笔画;笔画稠的字雕刻起来麻烦,镂空之后,笔画与笔画间连接的木头薄,每下一刀,都要仔细思量;笔画少的,笔画和笔画之间,不用动的木头多,连接的木头厚实,雕刻起来省工省力。两者各四个字,其中都有稠字,笔画计算下来,两者数目差不多,花的工夫也差不多,所以犹豫。正犹豫间,一人踱步到院子来,背着手,打量老景家的院落;从前院踱到中院,又踱到后院,半天工夫,又回到前院。老晋一开始认为是老景的家人或亲戚,也没在意;后来看他打量院落的眼神,像是头一回进这院落,知道是一个生人,便说:
“客人看看就走吧,我也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被人家雇来干活的,你待的时间长了,主人知道了,面皮上怕不大好看。”
那客人再打量一眼院落,问:“这院落的结构,是从安阳马家大院套来的吧?”
“我只是个木匠,不是砖瓦匠,看不透房子的盖法。”
“可是,结构跟马家大院像,一砖一瓦的盖法,差池又大了。白辜负了这些砖瓦和这个地段。”又说,“看似房子的盖法有差池,区别还在于房子主人胸中有无点墨啊。”
“听客人话的意思,你是个读书人?”
“读书谈不上,爱四处走走。”客人又说,“刚去古衙参观,看这边新起一座院落,大门开着,就进来看了看,老人家,打扰了。”
说完,便向院外走。这时看到地上放着两幅字,一幅是“荣华富贵”,一幅是“吉祥如意”,又停住脚步:
“这是要干吗?”
“我是一个木匠,主人要雕一个门匾,让我从中选一幅字。”
客人笑了:“不是我爱多说话,这两款字,和这房子盖得一样,都太俗。”
“我刚才犹豫,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两款字,我雕了一辈子,也雕烦了。”老晋又问,“客人,你是读书人,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有主意,你替人家干活,你也做不了主呀。”
“主人跟我交代,门匾上雕什么,由我做主。”
客人笑了:“这就是胸无点墨,也有胸无点墨的好处。那我替你想一想。”
客人低头沉吟半天,仰起头说:“上午在火车上,我读了一本书,其中有一个词,平日也见过,但放到这本书里,就非同一般,叫‘一日三秋’,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这在人和人之间,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呀。”
“问题是,这话放到门头上合适吗?”
“这话放到门头上,当然意思就转了,说的就不是人和人的关系,而是人和地方的关系,在这里生活一天,胜过在别处生活三年,你说合适不合适?”
老晋拊着掌说:“这话有深意,而且不俗,我喜欢,我就雕这个。”
客人走后,老晋开始在枣木上雕刻“一日三秋”四个字。其实,老晋雕“一日三秋”四个字,并不是看中这四个字的深意和不俗,字意深不深俗不俗老晋并不计较,主要是“一日三秋”四个字,比“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四个字,笔画少一半还多,雕刻起来少费工夫。待雕好,请老景过来看。老景看后,愣在那里:
“你咋雕了个这,不是说好雕‘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吗?”
“那两款都太俗,这个不俗。”
接着,老晋将那客人对“一日三秋”的解释,向老景解释一遍。
老景:“这个是不俗,得向人解释,‘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是俗了,但大家一看就明白。现在,等于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事先,你咋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让我做主吗?”
老景哭笑不得:“我是说让你在‘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间做主,你咋做到外边了呢?”
“既然这样,你再找块板子,我重新雕就是了。”
“罢了罢了,一块门匾,怎么挂不是挂,别再把事情搞复杂了。”老景又说,“‘一日三秋’,说起来也不是坏词。”
老晋松了一口气:“可不。”
(选自刘震云《一日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