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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雪
张炜
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绞拧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们一刻也没有多站,就返身回铺子里了。
金豹重新坐到炉台跟前,烘着手说:“这样的鬼天气只能喝酒。唉……到底是老了,没有血气了,简直碰不得风雪。”
“这场雪不知道还停不停。等几天你看吧,整个海面都漂着冰块。”老刚还在专心听着风雪的吼叫声。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双黑黑的手掌放在炉口上,像烤成鱼一样,反反正正地翻动着,“就像雪一样,欢欢喜喜地落下来,早晚是要融化的。”
老刚点点头应道:“像雪一样。”
金豹望着铺门上那块黑乎乎的玻璃说:“还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下来,堆积起来,让人踏,让日头照,最后融化成了水。它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人也一样。真不容易啊!”老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眼睛直盯着跳动的火苗,眼角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烁。金豹慢慢地吸一支烟,把没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里去。
两个老人挨在一起,闭着眼睛各自想心事,老刚想他的儿子——这时已经背上猎枪和金豹的儿子回家了。
老刚躺下了。金豹自己却睡不着了。他侧身吸着烟,静静地听外边的声音。海浪声大得可怕,他知道拍到岸上的浪头,这时正恶狠狠地将靠岸的雪吞进去。他习惯在骇人的海浪声里甜睡。
可是今晚他却睡不着了。仿佛在这个雪夜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向他慢慢逼近。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披上破棉袄钻出了铺子。
刚一出门,一股旋转的雪柱就把他打倒了,他的头被撞得有些懵。金豹望着四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白天搬动的舢板,就算把锚绳加固了也不保险哪!他像被什么蜇了似的喊着老刚,翻身回铺子里去了。
凭借雪粉的滑润,他们将几个舢板又推离岸边好几丈远。但是他们不敢去推稍远一些的小船,怕摸不回铺子。
他们的手脚被冻得没有了知觉,丝毫不敢耽搁,推完舢板就摸索着回铺子了。金豹不断地喊着老刚,听不到回应,就伸手去摸他、拉他。有一次脸碰到了老刚的鼻子,看到他用手将耳朵捉住,好像在听什么。
老刚真的在倾听。听了一会儿,他的嘴巴颤抖起来,带着哭音喊了一句:“妈呀,海里有人!”
金豹也像他那样听了听。
“呜喔——哎——救救——呜”
是绝望的哭泣声和呼喊声。金豹跳了起来,霹雳一般吼道:“有人!他们上不来了!”
“听声音不远!”老刚身子抖起来,牙齿碰得直响。
金豹在浪头跟前吼起来,浪头扑下来,他的身子立刻湿透了……喊了一阵,最后绝望地说:“不行了,他们听见也摸不上来,他们不行了……”
金豹奔跑着,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伸开手在雪地上乱摸——他想摸一点柴草点一堆大火,被海浪打昏了头的人,只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来,金豹想按海上的规矩,为落水者点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里寻柴草去!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了老刚身边,突然说了句:“点铺子吧!”
铺子是他们承包组的全部家当。
大火燃起来了!风吹着,熊熊烈火四周容不得冰雪了。空中飞旋的雪花,都被映红了;雪地上,远远近近都是嫣红的火的颜色,狂暴的风雪比起这团大火好像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
金豹钻到了水浪里,盯着水里的那团黑影。黑影近了,是抱着一块木板的落水者。金豹拖上他,刚迈开一步,就被一个巨浪打倒了,他爬起来时,看到老刚也拖着一个……他们把两个落水的人抱到了大火边上。
烤了一会儿,两个身体开始蠕动起来。
正在这时候,金豹和老刚听到了大火的另一边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跑去一看,惊得说不出话——从雪地里、从黑夜的深处滚来两个“雪球”!“雪球”滚到大火边上才展开,他们这才看出原来是两个人。老刚低头瞅了瞅,惊慌地捏住其中一个的手说:“这是我儿子!”
原来他们打猎回来时没能冲出茫茫原野,在漫天的大雪中迷路了!他们左冲右突;依旧没能找到出路。就在他们觉得自己要冻死在这个雪夜里时,他们在绝境中望到了奇迹——一团生命的大火在远方剧烈地燃烧,并发出了耀眼的白光!他们流着眼泪,爬过去,滚过去……
火势渐渐弱下去,那一堆炭火却红得可爱。两个落水的人能够坐起来了,他们看看炭火,看看远处的黑夜,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年轻猎人的双筒猎枪早已不知丢在哪里了。他们身上的冰雪融化着,水渗进沙子里。他们颤声叫着:“爸……”
他们和两个落水的人一块儿跪在了两个老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