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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离天亮还有点时候,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啪的折断了,于是那根钓索越过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靠,就着木头的船舷,把那根钓索割断了。他用一只手熟练地干着,在牢牢地打结时,一只脚踩住了钓索卷儿,免得移动。他现在有六卷备用钓索了,它们全都接在了一起。他说出声来:“但愿那孩子在这里。”
可是孩子并不在这里,他想。你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还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钓索边,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断了,系上那两卷备用钓索。
“鱼啊,”他轻轻地说出声来,“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着天明。眼下正当破晓前的时分,天气很冷,他把身子紧贴着木船舷来取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钓索伸展着,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等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觉这鱼并不越来越疲乏。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的斜度说明它正在较浅的地方游着。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来,但它也许会这样。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梢上,在那儿歇一口气。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在那儿它觉得比较舒服。“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吗?”
“好好儿歇歇吧,小鸟,”他说,“然后投身进去,碰碰运气,像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那样。”
“鸟儿,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是我总算有个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这当儿,那鱼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并且我手边有点儿盐就好了。”他说出声来。
他眺望着海面,发觉他此刻是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的彩虹七色、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和那平静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动。这时云块正在积聚起来,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的衬托下,身影刻划得很清楚,然后模糊起来,然后又清楚地刻划出来,于是他发觉,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感到孤单的。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像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衬托着一团团羽毛般的卷云。
“轻风,”他说,“这天气对我比对你更有利,鱼啊。”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张开。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他可以给我揉揉胳臂,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开的。
钓索慢慢儿稳稳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来了,鱼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它身上向两边直泻。它在阳光里亮光光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宽阔,带着淡紫色。它的长嘴像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像一把轻剑。它把全身从头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后像潜水员般滑溜地又钻进水去,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它比这小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超过一千磅的,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独自一个人逮住过。现在正是独自一个人,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却在跟一条比他曾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像紧抓着的鹰爪。
弄不懂它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像是为了让我看看它个儿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它以为我是个比现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汉气概的人,我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使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此刻阳光很热了,尽管微风正在柔和地吹起。
“天啊,我当初不知道这鱼竟这么大。”“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神气。”
然而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过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我跟那孩子说过来着,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实过上千回了,这算不上什么。眼下他正要再证实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从来不去想过去。
但愿它睡去,这样我也能睡去,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如今梦中主要只剩下了狮子?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眼下且轻轻地靠着木船舷歇息,什么都不要想。它正忙碌着。你越少忙碌越好。
时间已是下午,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
(节选自《老人与海》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