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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王(节选)
阿城
一九七六年,我在生产队已经七年。
一天,支书唤我:“队里可还苦得?”我点点头。支书又说:“你是个人才。”我吓了一跳,以为在调理我,就笑着说:“支书开玩笑。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只管派吧。”
“分场调你去学校教书,明天报到。我家老三你认得,你在学校,扯他一把。”递过一张纸来,下面有个大红油戳,证明不是假的。
第二天一早到学校,招呼的人说:“我们昨天发了通知,正好缺老师上课,一个老师调走了,要有人补他的课。我们查了查,整个分场知青里只剩下你上过高中。”我这才明白原由,就说:“高中我才上过一年;这书,也没教过,怕误人子弟呢。”
上午收拾停当,下午便开始教书。我看看课表,心里一颤:“教初三?我高中才念了一年,如何能教?”
蓬头垢面的娃子聚坐在一起,数十只眼睛亮亮地瞪着。前排的娃子极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龄;后排的却已长出胡须。
我清一清喉咙,说:“翻到第四页。”学生们无反应。我问:“书呢?拿出来。”学生们吵起来,说没有书。我生气说:“不带书,上的哪样学?”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害怕地说:“没有书。每次上课,都是老师把课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呆了,想一想,说;“抄吧。”
课文抄完,学生叫:“还有字认不得呢!“我说:“好嘛。上来划,“于学生们拥在黑板前,七手八脚划了一大片字。一黑板的课文,竟有三分之二认不得的宇。我笑了,说:“你们是怎么念到初三的?”后排的一个学生说:“我划的三个字,是以前没有教过的。我可以给你找出证明来。”
“你说你能证明哪些是真正的生字,怎么证明呢?”
“每天抄的课文,凡是生字,我都另写在纸上。“说丢取出一个本子,递给我。我翻看,姓名是王福,密密麻麻写满了独个的字,便问:“好。有多少字呢?”王福说:“算上今天的一共三千四百五十一个。”
课后,我想:课本既然是全国统一的,那怎么教也应该有个标准。比如说吧,一篇文章,段落大意是什么?主题思想又是什么?这语文不比数学,应该有个规定才踏实。
我认定识字为本,依了王福的本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实。语文课自然有作文,初时学生的作文如同天书,常常要猜字,中间又多是时尚的语句,令人瞌睡。渐渐怀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一堂课上,我要求:“字,写不好看没关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笔一划。作文不能再抄社论,別写些‘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分场那一只破鼓,哪里会震天?把这些都去掉。没用!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比如,写上学,那你就写:几点起来,干些什么,怎么到学校——”有学生叫起来:“以前的老师说那是流水账!”我说:“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咱们现在就拿出纸笔来,写一篇流水账。就写——就写上学吧。”
教室里静了许久,王福忽然抬起头来,我看那纸上,一字一句写道:
我家没有表,我起来了,我穿起衣服,我洗脸,我吃了饭,我拿了书包,我没有表,我走了多久、山有雾,我到学校,我坐下,上课。
我不觉笑起来。
“还有谁写完了?”又有一个学生交了过来,上面写道:
上学,走,到学校教室,我上学走。
我说:“王福写得好。第一,没有错字,清楚。第二,有内容。我念念。”念完了,学生们笑起来。我说:“不要笑。‘我’是多了。讲了一个‘我’,人家明白了,就不必再有‘我’。逗号太多,一逗到底,不过这是以后纠正的事。”我又念了第二篇,学生们又笑起来。我说:“可笑吧?不过这篇起码写了一个‘走’字。我明白,他不是跑来的,不是叫人背来的,而是走来的。就这样,慢慢就会写得多而且清楚,总比抄些东西好。”
课文于是不再教,终日只是选各种事情来写。半月之后,有时怀疑起来,书究竟可以这样教吗?学也究竟可以这样学吗?
后来王福交了一篇作文,我不由吃了一惊。他写道: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世界中力气最大的人。他在队里扛麻袋,别人都比不过他。我的父亲又是世界中吃饭最多的人。家里的饭,都是母亲让他吃饱。这很对,因为父亲要做工,每月拿钱来养活一家人。但是父亲说:“我没有王福力气大。因为王福在识字。”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我呆了很久,慢慢看外面,地面热得有些颤动。我忽然觉得眼睛干涩,便挤一挤眼睛,想,我能教那多的东西么?
一日,总场教育科的吴干事来学校。
“你教到第几课了?”
“课在上,但课文没教。”
“为什么?”
我想一想,终于说:“没有用。”
“总场的意思,是叫你再锻炼一下。分场的意思呢,是叫你自己找一个生产队,如果你不愿意回你原来的生产队……”
我走出办公室。阳光暴烈起来。望一望初三班的教舍,门内黑黑的,想,先回队上去吧,便顶了太阳离开。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