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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礼傅菲
厢房里,有一个紫漆的木柜。柜面是两扇门合成的,各雕了一朵牡丹花,殷红的花朵皱起油漆的斑纹。木柜常年锁着。锁是挂锁,铜质,锁匙放在木方桌的抽屉里。抽屉也上了锁。
我从没看过父亲母亲打开木柜,我一直住在厢房里,在煤油灯下,我趴在木方桌上做作业,煤油灯是自己做的,把墨水瓶洗净,瓶盖挖一个小洞,牙膏皮卷一个细管插进瓶盖,松紧带穿进细管,吸到煤油,就可以啦。灯光跳着,一卷卷的黑烟上升。有一天,我从父亲的裤腰上取下钥匙,把抽屉打开。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账簿、角票、钥匙、铅笔、截纸刀。角票用平头夹夹成一沓沓。我把账簿翻开,是一本家庭开支明细账,我那时已经读初一,对账目的明细一知半解。盐油酱醋、烟糖酒肉,都按年月日分类入账。从五分钱的支出到五分钱的收入,都有标注。
第一次,我打开了木柜。木柜里许多书,有《毛泽东选集》《红楼梦》《三国演义》《红旗谱》《太阳照在桑乾河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论语》《隋唐演义》《岳飞传》《静静的顿河》《呐喊》《家》《边城》《射雕英维传》《飞狐外传》《七剑下天山》《唐诗三面首》,每本书用宣传画的铜版纸包着封面。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夹杂着霉味和腐气。翻开书,灰尘轻轻扬起来,在小窗户斜照进来的阳光下, 飘荡,悬浮。此后若干年里的暑假,我关上房门,盘腿坐在床上,阅读一整天。
据母亲讲,父亲在年轻时有夜读的习惯,能讲许多故事,讲岳飞,讲诸葛亮,讲林黛玉,特别是喝了酒的晚上,泡一杯浓茶,围着火炉,讲古给大家听,讲得眉飞色舞。一九五七年以后,父亲再也不夜读也不讲古,不知为什么。一九五三年夏天,大学肄业的父亲,背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个军用书包,到华坛山小学报到,成了一名教员。父亲在大学挨不了饿,读了两年,出了大学校门。在小学教了一年书,回到枫林大队做会计,一直到五十岁。期间,父亲多次有机会上调,但父亲都以独生子需照顾父母为由拒绝了。五十岁后,在乡办菌菇厂当厂长。当了三年的厂长,家里菌菇都没吃过, 母亲责怪他∶“菌菇汤都没喝过,还不如回家种田。”那时我已在县城求学。
作为枫林最高学历的人,父亲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拨打算盘又快又精准。这也是唯一值得父亲骄傲的了。邻居分家,做喜事上号簿,少不了父亲的参与。戴一副老花镜,坐在大门右边的号席上,送礼的人在桌边排队,逐一登记礼数∶周瑞林,豆子三斤、鸡蛋八个、糯米六斤、现金三元……父亲有惊人的记忆力,相邻的人家,哪年结婚,谁送了什么,故去的老人摆了多少桌酒席,他一清二楚。生产队一年产多少粮食,哪家分了多少担,他也明明白白。事实上,在我孩童时代和青少年时期,父亲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很少在家,水库修建了三年,他在工地住了两年多。水库离家三华里,他住在窝棚里,负责登记队员抗砂石的担数、出工的天数。他的大外甥即我大表哥烂铜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出工,私下叫舅舅记上工数,被舅舅用扁担打出来。烂铜拖着他母亲到外婆那里诉苦,说大队会计算什么官,就知道欺负外甥。水库修建结束,父亲又在分水岭的苦竹洋住了两年,带领大队的青壮年植树。苦竹洋是崇山峻岭的大山区,不通电,也没人烟,搭窝棚住,用土灶烧饭吃。
一九九一年冬,我已在上饶县城工作,父亲托人捎信给我∶十二月十日,兄弟分家,你务必回家。我抱怨父亲,说,东西都分给他们,我一件不要,我父亲在纸册上, 写着我几兄弟的名字,抬头瞥我∶“家要分,分给你的东西你可以送给别人,是你的事。”田、地、山林、房子、家具、碗、农具,按六份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占一份。我分了四亩山地、夏家墓两块地、两间房、一个木柜、一张木桌、一张床, 由父母支配保管。一头牛留给弟弟,我反对,说,三哥没娶媳妇,留给他。父亲说, 弟弟还在读书,留给老小做老婆本。我说,人讨老婆指望牛还讨什么老婆。父亲把牛给了老三。
父亲在我小厢房里坐了一个晚上,母亲一直哽咽。父亲把多年的账簿拿出来,吸着两毛五一包的月免烟,瘪着空空的嘴巴,说,你爷爷奶奶年过八旬,这个家全靠你支撑了,弟弟还在读初一,他的学业靠你帮助完成,老三成家也指望你出钱,你自己成家我也无能为力了,你妈妈还患有肺热,都要钱。他把账簿翻开,拍打了几下灰尘, 说,这是家庭往来账目,还欠了一些钱,父亲用荷叶勺从酒缸里提了一勺酒,抿着喝, 母亲抱着火熄,佝偻着背,瘦削的颧骨上结着病斑。父亲说,人的一生就是一本往来账目,我的一生是负资产,余下的债务由你去偿还。
假如我的一生有成人礼的话,那么这个夜晚就是。在昏暗的十五瓦的灯泡下,窗外刮着呜咽的北风,我一直坐到天亮。(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