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黎明前的故事
茹志鹃
这个故事发生在解放以前,虽说是故事,但事情都是真实的。
当时,在上海某一条里弄里,住了一个很特别的人————秦易名。他的妻子叫韩慧,是小学教员。一个女儿叫米米,十一岁;一个儿子叫小小,八岁,都上学了。这些,当然都不是他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特别的地方,别人也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有的说他傻气,是个呆子;有的却说他是个大好人;有的又说他是“娘娘腔”。事实是这样∶他在里弄里是个公用的人,他没有工作,但每天比谁都忙,哪家吵嘴了,要他来调停;哪家女人生孩子,买不到红糖,他就骑上脚踏车,给到处去觅。这些事情,大家只觉得他呆气,好笑。有些老年人更觉得他这么个壮壮实实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出去做事赚钱,反在家里给老婆孩子烧饭,洗衣裳,多古怪。不过这些古怪事情,大家见惯了,也就不以为怪了。
上面说过的这些事情还不算特别,他最特别的事情,大概也只有他的两个孩子,就是米米和小小才知道。这就是爸爸的那个阁楼。每次夜里米米或小小起来小便,总听见爸爸住的阁楼上,有一种很轻很轻的声音,一到白天,这种声音又没有了。而且平时这阁楼总用锁锁着,除了爸爸自己,谁也不能上去,甚至连妈妈也很少上去。米米和小小小想上去看看,这小小的阁楼上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有一次,米米和小小有机会上了楼,就见妈妈帮着爸爸往一个煤球箱子里收东西,似乎是一些灯泡和无线电的零件。爸爸、妈妈一见他们上来,好像都吃了一惊,不过也没说什么。米米和小小不知为什么,忽然也心里怦怦地乱跳起来。
阁楼上又发出那种很轻很轻的声音,夜已深了,一切似乎都很安静,米米迷迷糊糊地也入了睡梦。
米米和小小突然给一阵猛烈的骚乱声惊醒了,一睁眼,姊弟俩就给面前的景象吓呆了。妈妈脸色灰白,直挺挺地站在床前,阁楼上“砰哆哗啦”,乱成一片。一会,就见几个穿短衫的人,拿枪押着爸爸下来了。爸爸双手被铐着,人好像一下变瘦了,嘴角破了,血一滴一滴地向下流。米米和小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着眼,迷惘地看着爸爸,爸爸赶紧用肩膀擦了擦嘴上的血,对米米、小小笑了笑说∶“不要怕,不要怕,小孩子要学得勇敢一些。”妈妈一听这话,就转过头去了。那些人给妈妈也铐上了手铐,说∶“走!”几个人过来就推着走了,爸爸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下。
不知是爸爸逮去的第几天,半夜里,米米给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了。
“爸爸!爸爸回来了?”小小也坐起来喃喃着。米米赤着脚站在地上,看他们把爸爸拉上了阁楼,关上了楼门。
一会,那个非常熟悉的很轻很轻的声音就嗒嗒地响了起来。
小小一听这庐音,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曾经有一次,小小夜里醒来,问过妈妈这是什么声音。妈妈想了想,就倚在床上,沉静地说道∶“小小,这是一只奇怪的鸟,在给好人唱歌,它唱的歌从来不肯给坏人听到。它从晚上唱到天亮,一边唱一边飞,许多漂游在大海里的人,一听到它的歌,就知道海岸不远了。许多迷失在森林里的人,一听它唱歌,就找到了方向。要是它一停止唱歌,许多人就会丧失勇气,迷失方向,所以它永远是一边唱一边飞,唱得嘴里流血了,它还是唱,没有力气了,它还要唱。有坏人要打它,它就飞到更高的云层里去唱,它飞着唱着,一直到天亮……
“啪哒”一声,那个轻微的嗒嗒声停止了,接着就听见爸爸轻快地说道∶“对不起,我收不到。”
“啪!啪!”两声,好像是动手打了,接着又是“哗啦”一声,似乎所有的枪都顶上了子弹。有人轻轻地问道∶“你收不收?”米米一把紧抱住弟弟,屏住了气,四周的空气也似乎凝固了。静止了一会,爸爸又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轻快∶"我不想收了,收也是白收,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米米和小小都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接着就听到刚才那个轻轻说话的人又开口了,声音还是很轻,不过这一次,一字一字都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要放明白些,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只要把那边的报收过来,你就可以和你老婆一起回家……”
“嗨嗨……我倒是想回家,就是收不到报,所以也不敢想……嗨嗨…”爸爸笑了。米米更紧地抱住了弟弟,但弟弟却在想,奇异的乌不肯给坏人唱歌,妈讲过的,它只唱给好人听的……阁楼的门开了,那些人押着爸爸下来了。爸爸胡子很长,脸也变得黑了,他微微笑着,两排牙齿显得又白又亮。他的腿好像跛得很厉害,走路简直像是在用一条腿跳。那些人推着他走,爸爸只来得及回头向米米、小小笑了笑说道∶“喂,不要哭,爸爸不会死……”话没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被推出了门。米米和小小愣了一刻,赶紧追到门外去看,不禁又呆住了∶一辆汽车停在弄堂口,在弄堂里,爸爸在爬着走,一条腿歪歪斜斜地拖在身后……爸爸的腿已经断了……
炮声,伴随着江南的春雷隆隆地从北边滚来。解放军过了长江,直向南,向南,日夜地向南进军。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