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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乡下
陈忠实
①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农历春节过后,我回到祖居的乡村老屋。站在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小院里,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已经摸上六十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十年的老屋里来?
②我的脚下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土地。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
③南窗前丁香的枝头尚不见任何动静,倒是三五丛月季的枝梢上露出小小的紫红的芽苞,显然是春天的讯息,然而整个小院里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还是让我很难转换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来。
④回到屋里,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沏上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我坐在曾经坐过近20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萦绕着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⑤第二天微明,醒来后听到了一种鸟的叫声。隔着窗玻璃望去,后屋屋脊上有两只灰褐色的斑鸠,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点头,一翘尾,发出连续的咕咕咕的叫声。哦!催发生命运动的春的旋律,我竟然泪眼模糊起来。
⑥傍晚时分,我走上前河长堤。河水清澈到令人不忍心却又忍不住用手撩拨。一只雪白的鹭鸶,从下游悠悠然飘落在我眼前的浅水边。斜对岸的那片沙地上,有个男子挑着两只装满石头的铁丝笼走出一偌大的沙坑,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头垛子上,又挑起空笼走回那个低陷的沙坑。那儿用三角架撑着一张钢丝萝筛。他把刨下的沙石一锨一锨抛向箩筛,发出连续不断千篇一律的声响。石头和沙子就在筛两边分流了。
⑦我突发联想,他在他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个一个方块汉字。现行的稿酬无论高了低了贵了贱了,肯定是那位农民男子的石子无法比兑的。我们就像是社会大坐标的两极,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挖沙筛石这一极中去,却无法从这一极上移开眼睛。
⑧桃花开了,这儿那儿浮起一片一片粉红的似乎流动的云。杏花开了,那儿这儿又变幻出似走似住的粉白的云。泡桐花开了,无论大村小庄都被骤然暴出的紫红的花帐笼罩起来了。洋槐花开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种令人总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后惊异庄前屋后和坡坎上已经敷了一层白雪似的脂粉。小麦扬花时节,原坡和河川铺天盖地的青葱葱的麦子,把来自土地最诱人的香味,释放到整个乡村的田野和村庄,灌进庄稼院的围墙和窗户。
⑨转眼间五月来了,一夜之间,那令人沉迷的绿野变成满眼金黄。如同一只魔掌在翻手瞬间创造出神奇来。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麦收开始了,把从去年秋末以来的缓慢悠闲的乡村节奏骤然改变了。湿漉漉的新鲜泥土的垅畦里,排列着一行行刚刚出土的红艳艳的红苕,使我的心发生悸动。
⑩被文人们称为弱柳的柳树,居然在这河川里最后卸下盛装,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树。柳叶由绿变青,由青渐变浅黄,直到遭浓霜击打,柳树通身变得灿灿金黄,张扬在河堤上河湾里,成一片或一株,令人钦佩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尊严。小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时,我在乡间感觉不到严冬的来临,却体味到一缕圣洁的温柔。直到某一天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变成一抹银白的时候,我抑制不住某种神秘的诱惑,在黎明的浅淡光色里走出门去,踏出一行脚印,听脚下的厚雪发出铮铮铮的脆响。
⑪某个晚上,瞅着月色下这蒙蒙的原坡,我却替两千年前的刘邦操起闲心来,他从鸿门宴上脱身以后,是抄哪条捷径便道逃回我眼前这个原上的营垒的?也许从那个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宴会逃跑出来,刘邦慌不择路翻过骊山涉过灞河,从我的村头某家的猪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顶,才嘘出一口气来。无论这逃跑如何狼狈,并不影响他后来打造汉家天下。
⑫我在读到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歌时,大为惊讶,白鹿(或灞陵)这道原,竟有数以百计的诗圣诗王诗魁都留了绝唱和独唱。
⑬“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⑭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记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惹烦了,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
⑮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两年。夏日一把朝椅,冬天一把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当然,每有一篇小说或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是我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且不说优劣,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摘自陈忠实《白鹿原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