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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梦
巴 金
在一个古城里我们住下来。我在改建后的武庙里住了一个月光景。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也了解了一些事情。在那里一间古老的小楼中,我发烧快39度,但是我始终没有倒下去,反而快乐地帮助朋友料理一个学校的事情。在这个学校里我第一次会见那个后来被我们戏称为“耶稣”的友人。他喜欢和年轻的学生在一起,他常常和他们谈话四五个钟点不间断。他诚恳地对他们谈着世界大势和做人的态度。
他在这个学校教书,同时还在另一个校址在文庙的中学兼课。
他比我迟两三天到古城,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我们分别的时候,我记得他穿着蓝色西装上衣和白色翻领衬衫,服装相当整齐,他可以被称为漂亮的青年。
两年后的春天里,在上海“一•二八”战争结束以后,我搬出我留在闸北的余物,寄放在亲戚的家中,便和一个年轻的友人同路再作南国的旅行。
到了古城,在这天黄昏的时候,我便到那个文庙里的中学去看“耶稣”。是的,在这时候他已经得了“耶稣”的绰号。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只是几个朋友私自地这样称呼着。我在学校的办公室里遇见几个朋友,正和他们谈话时,忽然一个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迟疑了一下,我记不起这黑瘦的面貌,但是那双奕奕有神的眼睛不可能是别人的。
一定是他。我便伸出手去。我看他的微驼的背,一身肮脏的灰布学生服,一头蓬乱的头发和陷入的两颊。
“你看我做什么?你不认识我吗?”他坦然笑问道。
我也只好微笑。我不能对他说他瘦得多了,老得多了,他的健康坏了。我只说想不到两年的工夫他竟然作了这个学校的主持人。
晚上我睡在他的房间里,他们为我安置了帆布床。煤油灯吹熄后,一屋子都是蚊虫声。他却睡得很好。我不能入睡。
我睁开眼睛,望着阴暗的空间,我想到今天听见人谈起的这个朋友的痔疮和虱子的事。两年前他穿着白色翻领衬衫的姿态在黑暗中出现了。这两年间,一个人的大量牺牲和工作成绩折磨着我。我拿自己的生活跟他相比。我最终不能忍受这样的寂寞,我要出去走走。我翻身站起来,无意间一脚踏灭了蚊香,发出了声音,把睡在对面帆布床上的他惊醒了。
“你做什么?还没有睡?”他含糊地问道。“我闷得很。”我烦躁地回答。
“你太空闲了。”他梦呓似的说了这一句,以后就没有声音了。我再说话也听不见他的回答。的确比起他来我太空闲了,也许太舒服了罢。但是难道他就比我有着更多的责任?这是苦恼着我的问题。
我们第三次在学校里看见“耶稣”,他显得更瘦、更弱了。他过着更勤苦的生活。
他穿着更破烂的衣服。他花去不少的时间和学生们谈话。他热心地对着学生讲授数学的功课。这一次我们谈了不少的话,商量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每一次我提到他的病,说起他应该休养的话,他总是打岔地说:“我们不会活到多久的,我们应该趁这时候多做一点事情,免得太迟了后悔。"
我看见他用过度的工作摧残自己的身体,我看见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点点工作成绩。我不能够责备他,我倒应该责备自己,我们的确太需要工作了。我自己不能代替他工作,别的空话便都没有用。这个学校里充满着殉道者的典型,但是他比别人表现得更完全。在他们的面前我显得太渺小了。在他们中间我做了几天的美丽的南国的梦。
一个多月以后我游历了广东乡村回来,路过鼓浪屿,我们的船停在海中,在开船前的六七个小时,两个朋友从古城赶到了。他们到船上来看我。我们三个人坐划子到那个美丽的岛屿。这一次我们攀登了日光岩,在最高的峰顶上眺望美丽的海。我们剥着花生,剥着荔枝,慢慢地吃着,慢慢地把荔枝皮和花生壳抛到下面海滩上去。我们听着风声,听着海水击岸的轻微的声音。我们畅谈着南国的梦。我们整整谈了两个钟头,我们愉快地笑着。我的眼前尽是明亮的阳光和明亮的绿树。在这个花与树、海水与阳光的土地上我们做了两小时的南国的梦。但是吃过中饭我应该回轮船上去了。
在上海我得到“耶稣”的信,知道他不曾医病,却用那笔款子帮助了一个贫苦的学生读书。
第二年在北平,朋友告诉我“耶稣”带了二十多个学生到上海,预备作徒步旅行。又过一年在东京,我知道“耶稣”又带着十几个学生第二次到北方徒步旅行。他简直在戕害他自己。
我从东京回来,不久他也从北方旅行归来了,这一次他坦白地说出他的身体有点支持不住的话。这是第一次。话进了我的耳里,倒使我的心发痛了。我以为我们有理由说服他留在上海医病,但是他依旧坚决地跟着这一班学生走了。临行时他还留恋地说他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工作的话。
一九三七年夏天他离开了古城,到广州去。他也许是抱着医病的目的去那里的。这对于我们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八·一三”民族解放的战争爆发,点燃了他的沸腾的血。他怀着不能抑制的热情回到那个古城去了。我知道在那里有着更忙碌的工作等待他。我相信他会把他的工作范围扩大。在那里还有不少富于献身精神的青年朋友给他帮忙。
这一次我不能再拿疾病作理由来劝阻他了。这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比别人有着更多的机会和能力。我们民族的生存和自由受到侵害的时候,保卫它们便是我们的第一件工作。他就是这样地主张的。现在轮到他来实现他的这个主张了。以他那样的毅力和能力,一定可以做出比过去更大的成绩来。
我去年十月从广州出来以后,走了不少的地方,始终没有直接得到“耶稣”的信息。不过我从别处知道他在古城里忙碌地工作。他准备着有一天用有组织的民众的力量来歼灭侵略者的铁骑。
现在鼓浪屿骚动起来了。铁骑踏进了花与树、海水与阳光的土地,那个培养着我的南国的梦的地方在敌人的蹂躏下发出了呻吟。
然而使我激动的是行动的时刻到了。鼓浪屿的骚动一定会引起更大的事变。铁骑深入闽南的事情是可以想到的。敌人也许不会了解,但是我更明白,倘使敌人果然深入肥沃的闽南的土地的话,那么在那里得到的一定不会是胜利,而是死亡。那时我的南国的梦中最“奇丽”的一景便会出现了。
我怀念着南国的梦中的友人,我为他们祝福。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