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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歌
荒煤
一九三八年的十月革命节。
黄昏夕照中,延安城闪耀着热情和欢喜的光辉;红旗在阵阵歌声里飘扬起来,街道上拥挤着灰色的人群,阳光投射在他们红红的脸颊上、衣领和胸襟上的红证章上。落日似燃烧起一堆火焰,熊熊的红光在苍穹波动着。
他仿佛投入太鲜丽的红色的海里,感到头都有些昏眩起来。
他有一张瘦削苍白的脸。一双很大的眼睛,然而那样灰黯,没有光彩。他身材很高,但瘦瘦的腰杆有些弯曲。他慢慢地移动脚步,两腿之间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并且显出了膝盖的僵硬。
其实,他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是刚从监狱被释放,才来到延安的。
到延安三天,一切都在他眼前呈现着新奇的印象。随着人群走进会场,他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奇迹。有最新式武器的军队和荷着红缨枪、大刀的农民自卫队站在一起,铜号和唢呐用完全不同的节奏齐吹着。小脚的妇女,背着木刀的儿童团……每个人都在歌唱。他觉得每个人都会歌唱,歌唱斗争的热情,未来的希冀……是一种幸福!可是他同时却回忆起一个没有歌声的时代……
六年前的秋天,一个细雨濛濛的夜晚,入狱三个月的他突然被送进一辆黑色的大囚车。一切都是漆黑的,车厢空旷旷的。死亡的影子以最清晰的想象掠过他的脑海,却又没有恐怖。
车走入了街道,他借了些许灯光,看见了车厢里的同伴。两个身材较高大的人,另一个是女的,却很瘦小,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蜷缩着;两个人中间,有一个站起来斜靠着车壁,一直不动地凝视窗外。
车子穿过一条热闹的街道,站在窗前的人猛然地咬着牙闷声叫道:“同志们! 我们唱《国际歌》!”他也站起来,身子一晃,便挨近了那几个人。那个高个子盯了他一眼,说:“唱!”
他摇摇头说:“我不……”
汉子激怒地推了他一掌,冷笑道:“胆怯的东西!去你的……来,我们唱!”
“什么?我真不会唱!”他气愤地叫了起来。他觉得“胆怯”两字非常损伤自己。他记起来,第一次看见这个歌并不久,那是印在一个小册子的前面,一个比他还小的同志送来的。他心跳了,睁了大眼睛望着那同志,问道:
“你会唱么?”他用有些颤栗的手指指着那支歌问。
“不,我也不会!”青年摇着头,随即抓住了他的手,坚定地说道:“有同志会的, 慢慢的,我们一起学吧!”他们两个紧紧握住手,互相凝视着,充满了坚信地笑了。
从此,他心里秘密地埋藏着一支歌,在疲乏和烦恼的时候,他便用一种无声的自己的调子,默默地在心里背诵着这支歌,算作歌唱。
可是工作是紧张的,四周恐怖的压抑有如窒息的瓶子,闷得你喘不过气来。他和他的同志在一起时,总是紧张的悄悄的,最艰苦的工作也只是最简单的几句话。常常一个同志见了两三面,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行动就是一支悲壮的歌。那个说只要有机会就一起来学歌的青年人,在和他第四次见面以后,再也没露面了。而他自己,不久便也被捕了。
他想着想着,难受起来,他是因为这才没有学会唱《国际歌》的……
车停止了,像是已经驶到世界尽头。他被推下车来,机械地走着。深深的黑暗里,一切可怕的沉寂着。
忽然地,歌声起来了,一种颤抖但悲壮的声音走在他前面,两个粗壮的男音和着尖细的女声歌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他第一次听见他心爱的歌。这支歌以他不曾想到的悲壮节奏感动了他。他也想唱,虽然他觉得这歌声是那样熟悉,如同他时常在心里歌唱的一样,却还是唱不出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一排枪声朝他射击过来。他倒了下去,一切都沉寂了……
他醒过来,仍然在车上。他摸摸自己的身子,是潮湿的,感到很寒冷,却没有什么苦痛。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原来他是被拖去“陪斩”的。
“同志们!大家——起立! ”他忽然被四周人群的起立惊醒了,他也站了起来。
“脱帽! 唱一——《国际歌》!”台上的人挥动着手,悠悠地,一阵歌声便飘扬起来:千万人的歌声开始甚至有些杂乱,但是渐渐变得和谐激昂了。这时天已经黑了,红色的五角星灯,镰刀斧头,革命领袖的肖像……各色各样的灯彩都以无比的光辉闪耀着。四周的山谷回响着雄厚的歌声,波涛似的山头的影子像是在颤栗。
他掉过头来望望两旁的人,清清楚楚听见歌声从他们的喉咙里传播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长长的头发整齐地盖满了白皙的额头,显露着一双黑大明亮的眼睛,发出柔和的歌声;一个白发的老人,混浊的眼里含着泪滴,像在默默地诉述着一个梦想……他的眼泪盈满了,一种类乎呜咽的声音在他喉咙里响着,发着太低的模糊的声音。
“唱吧,幸福的同志们!你们能够唱,也能够自由地唱! 但是别忘了许多牺牲了的同志,他们一直不能够唱,也不会……”他喃喃地念道。
一阵风吹过, 那一群彩灯飘摇着颤抖的光芒,好像在震动的黑夜里挣扎。但一会,风停了,歌也唱到最后,彩灯却忽然地闪耀起辉煌的光亮,从地里迸裂出来似地照亮了全场。温暖的光明排挤开了寒冷的黑暗。
终于,他觉得自己唱出声音来了,温暖的光明照亮了他的心,歌声便从心底涌了出来,融合在人群的合唱里面,一同在山谷间巡回荡漾——其实,他只是有了歌唱的感觉,他唱的依然是一支无声的歌,但这支歌,正由千万个幸福的人们,以最高的热情和嘹亮的声音在歌唱着。
(节选自《荒煤短篇小说选》,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