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我看见过城市吗?
李昌鹏
一
儿子和儿媳在2000公里外的S城打工。12年前,他们在那里买了一套300多万的两居室,我曾为此担忧,那时的他们因此欠银行100多万。儿子和儿媳工作忙,他们却执意要让孙子从老家到S城上幼儿园,他们向我求告:“妈妈,你来S城继续帮我们带孩子吧。”
S城的学校比我们村的肯定要好,于是,我开始和老伴两地分居。
一辈子没出过县城,我没想到老了却会跨越两三个省份去S城,一去就是10年。最初,我隐约感到激动。我经常去菜市场卖菜,而在S城我却是一个去菜市场买菜的农村人。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儿子的房子只有60个平方。S城有什么好?属于我们的只有60个平方,四口人住,转个身都困难。更难熬的是,孙子上幼儿园,儿子和儿媳要上班,10年时间,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待在那座没有熟人的城市。
孙子到S城后不久,开始不大愿意和我睡觉。他晚上总想和妈妈睡。儿媳经常说:“您说话声音得小点儿。”我意识到自己说话嗓门儿确实挺大,但说话声音小,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儿子经常出差,每次回家总显得疲惫。我想和他说说话,说老家在一个节令会种什么庄稼。我讲得次数一多,儿子的兴趣越来越低。我觉得他在敷衍我,可我却找不到他感兴趣的话题。
“我在城里是多余的人。”我给老家的老伴打电话,这是那10年经常重复的内容。“儿子还欠银行100多万。”老伴总是对我说,“我们的光阴过去了,钱上面我们帮不上他们,你安心帮他们带孩子,让他们专心工作吧。”
儿子每个月给我800元买菜。我觉得我能赚到这800元。就偷偷在小区里捡废品。第一个月我就赚了1000元。当月我开心地拒绝儿子给的菜钱,儿子惊呆了。
“妈,您不要再捡废品了。”儿子说。“我凭劳动赚钱,难道给你丢人了吗?”我气愤地说。“这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谁也不知谁的健康状况。垃圾箱是危险的,您不能捡废品,您要带孩子啊!”儿子说。
我在城里是多余的人,可是我不得不留在S城。
二
那时,婆婆隔段时间就要用家乡话冲我念叨一次:“我真想回去。”我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丈夫经常对我说:“对咱妈亲热一点儿。”这话我更不爱听。这些令人生气的话,我一听就是10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亏待了她老人家?前年,丈夫对我说:“妈妈在S城没熟人,没其他事可干,爸爸60多了,一个人在老家不免凄惶。咱们儿子14岁,他自己能上学了。”
送婆婆回去之前,我们决定在一个周六去游览S城的标志性历史人文景点,可丈夫又要出差。婆婆不识字,不能独自出行,10年来她见到的S城就是我们的小区。婆婆怕是再不愿来2000公里外的S城,回去前,陪婆婆去看看S城,这带有某种使命的味道。
我本以为丈夫不参加,婆婆会对出游意兴阑珊,没想到不愿出游的是我儿子。儿子说最不愿意过周末,作业多,他不想去。在奶奶的劝说下,他终于答应陪游。游览过程中,儿子一直打不起精神。婆婆倒是很开心,尽管她对历史、文化不感兴趣。她主要的目的似乎就是和孙子及我合影,她把那10年间最好的笑容留在了合影上。
高铁站在丈夫的县城老家已建成6年,这是我们第一次享受高铁带来的便利。又一个周末,我们家四个人一起坐高铁回去,走出高铁站的那刻,我看见婆婆的眼眶湿润了。
丈夫问:“妈妈,你怎么啦?”婆婆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你还是和我们回S城吧,这里已经是第二个S城。”丈夫呵呵笑道。婆婆突然也笑了。
他们母子正打趣,一个穿着时尚的小伙子走过来大声喊:“大妈,你变白了,好洋气呀,看来没少被S城塑造呢!”
丈夫的表弟开车来接我们,一路上和我们有说有笑,而婆婆沿途一直沉默着在看连绵不绝的基建工地。丈夫的表弟,我仅在结婚时见过一面,据说他在邻村做村委会主任。他告诉我们,他们村已完成拆迁,不少人搬进回迁小区,他说丈夫所在的村子几年后也会拆迁。
“哥哥、嫂子,还是你们读过书的人混得好,在S城买了房。城镇化是趋势,这几年家里变化挺大,年轻人大部分在县城买房买商铺。多回老家看看吧,再过几年你就看不见你记得的老家了。”
三
我看见过城市吗?我曾对城市、对现代生活充满向往,可是在S城生活十几年,没有哪一条街道可以进入我的梦境。
我经常梦见母亲,在我回不去的泥瓦灶旁,给我用猪油炒鸡蛋饭。
城市都是一样的,在往昔炊烟升起的时分,母亲或许正打开老家回迁楼里的燃气灶,而妻子也一样在S城开始点火做饭。
对于我而言,城市是共通的,S城就是天下所有的城。我在S城做生意,在W城依旧在做生意。偶尔我因怀念W城的生意伙伴老李,便喜欢去W城。我们在江边的酒吧畅谈,用天真把自己从纷扰的人事中短暂放逐。可老李早就去B城生活了,B城依旧有醉人的酒吧,我们延续着往日的交情。
脑海中那些拥有独特地理的城,临海的,傍山的;那些矗立在城市上空的别致建筑,它们曾被我看见并深深印刻,然而它们并不是一座完整的城市。我只能看见我能看到的部分,尽管我十分努力。我明白,一座座城市可以被感受,却无法被看见,正如我们只能片面地理解一颗母亲的心,一份妻子的情,一个丈夫的使命。
母亲不再愿意去看见家乡的城,她永远只会看见老家的乡村。我的母亲不属于城市,更不属于城市生活规则,她只属于亲人和乡亲。我们属于自己看见的那个部分,但那看不见的城市,才是我们真正的背景与未来。
(摘编自《文艺报》2021年4月28日第6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