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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杂景(节选)
茅 盾
让我们再回到农村的风景罢——
这里,绿油油的田野中间又有发亮的铁轨,从东方天边来,笔直地向西去,远得很,远得很;就好像是巨灵神在绿野里画的一条墨线。每天早晚两次,火车头拖着一长列的车厢,像爬虫似的在这里走过。说像爬虫,可一点也不过分冤枉了这家伙。你在大都市车站的月台上,听得“喈”——的一声歇斯底里的口笛,立刻满月台的人像鬼迷了似的乱推乱撞,在隆隆的震响中,“这家伙”喘着大气冲来了,那时你觉得它快得很,又莽撞得很,可不是?然而在辽阔的田野中,开着短窗远远地看去,它就像爬虫,怪妩媚地爬着,爬着,直到天边看不见,消失在绿野中。
晚间,这家伙按着钟点经过时,在夏夜的薄光下,就像是一条身上有磷光的黑虫,爬得更慢了,你会替它心焦。
还有那天空的“铁鸟”,一天也有一次飞过。像一个尖嘴姑娘似的,还没见她的身影就听得她那吵闹的噪音,飞得不很高,翅膀和尾巴看去都很分明。它来的时候总在上午,乡下人的平屋顶刚刚升起了白色的炊烟。戴着大箬笠,穿了铁甲似的“蒲包衣”(乡下人夏天下田,都穿这特别的蒲包衣,犹之雨天穿蓑衣),在田里工作的乡下人偶然也翘头望一会儿,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们当然不会领受那“铁鸟”的好处,而且他们现在也还没吃过这“铁鸟”的亏。他们对于它淡漠得很,正像他们对于那“爬虫”。
他们憎恨的,倒是那小河里的实在可怜相的小火轮。这应该说是一“伙”了,因为有烧煤的小火轮,也有柴油轮——乡下人叫作“洋油轮船”,每天经过这小河,相隔二三小时就听得那小石桥边有吱吱的叫声。这小火轮的一家门(上海话,一家子的意思),放在大都市的码头上,谁也看它们不起。可是在乡下,它们就是恶霸。它们轧轧地经过那条小河的时候总要卷起两道浪头,泼剌剌地冲打那两岸的泥土。这所谓“浪头”,不过半尺许高而已,可是它们一天几次冲打那泥岸,已经够使岸那边的稻田感受威胁。大水的年头儿,河水快与岸平,小火轮一过,河水就会灌进田里。就在这一点,乡下人和小火轮及其堂兄弟柴油轮成了对头。
小石桥偏西的河道更加窄些,轮船到石桥口就要叫一声,仿佛官府喝道似的。而且你站在那石桥上就会看见小轮屁股后那两道白浪泛到齐岸半寸。要是那小轮是烧煤的,那它沿路还要撒下许多黑屎,把河床一点一点填高淤塞,逢到大水大旱年成就要了这一带的乡下人的命。乡下人憎恨小火轮不是盲目而没有理由的。
沿着铁轨来的“爬虫”怎样像蚊子的尖针似的嘴巴吮吸了农村的血,乡下人是理解不到的;天空的“铁鸟”目前对乡村是无害亦无利的;剩下来,只有小火轮一家门直接害了乡下人,就好比横行乡里的土豪劣绅。他们也知道对付那水里的“土劣”的方法是开浚河道,但开河要抽捐,纳捐是老百姓的本分,河的开不开却是官府的事。
刚才我不是说小石桥西首的河身特别窄么?在内地,往往隔开一个山头或是一条河就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河身那么一窄,情形也就不同了。那边出产“土强盗”。这也是非常可怜相的“土强盗”,没有枪,只有锄头和菜刀。可是他们却有一个“军师”。这“军师”又不是活人,而是一尊小小的泥菩萨。
这些“土强盗”不过十来人一帮。他们每逢要“开市”,大家就围住了这位泥菩萨军师磕头膜拜,嘴里念着他们的“经”,有时还敲“法器”,跟和尚的“法器”一样。末了,“土强盗”伙里的一位——他是那泥菩萨军师的“代言人”——就宣言“今晚上到东南方有利”,于是大家就到东南方。“代言人”负了那泥菩萨到一家乡下人的门前,说“是了”,他的同伴们就动手。这份被光顾的人家照例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会有的,“土强盗”自然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绑票”。住在都市里的人一听说“绑票”就会想到那是一辆汽车,车里跳下四五人,都有手枪,疾风似的攫住了目的物就闪电似的走了。可是我们这里所讲的乡下“土绑票”却完全不同,他们从容得很。他们还有“仪式”。他们一进了“泥菩萨军师”所指定的人家,那位负着泥菩萨的“代言人”就站在门角里,脸对着墙,立刻把菩萨解下来供在墙角,一面念佛,一面拜,不敢有半分钟的停顿。直到同伴们已经绑得了人,然后他再把泥菩萨负在背上,仍然一路念佛跟着回去。第二天,假使被绑的人家筹得了两块钱,就可以把人赎回。
据说这一宗派的“土绑匪”发源于温台(此处所谓“温台”,指浙江省旧温州府和台州府的辖区),可是现在似乎别处也有了。而他们也有他们的“哲学”。他们说,偷一头牛还不如绑一个人便当。牛使牛性的时候,怎地鞭打也不肯走,人却不会那么顽强抵抗。
(发表于1933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