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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的心,娃的胆
陈忠实
司令跪倒在黄河水和沙滩相接的水边。
他以从未有过的庄严从未有过的肃穆从未有过的痛彻心肺的悲怆,跪倒在黄河滩上,为着八百个尚未完全成年的关中子弟的英灵。
这儿刚刚发生过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八百个士兵,就从右前方的悬崖峭壁顶上跳进了黄河。他们的手榴弹扔完了,子弹打光了,肉搏之后刺刀拼弯乃至断折了,有的连枪也拼丢了。他们被两倍于自己的鬼子逼到这悬崖上,这八百个中国士兵从崖顶跳进了黄河。
就在司令精心策划的这场战役打响之前,也是这个刚刚组建的新兵团结束军事训练即将参加会战的时刻,他亲自去看望了这些他习惯称为小乡党【注】的士兵:他们稚嫩的脸庞,尚未完成农家子弟到军人的蜕变;新发的军服穿在身上,似乎还不大协调不大熨帖;他们挎在肩头的步枪,总让司令看出扛着犁杖的架势;他们跑步的姿势,明显存留着在雪地里莽原上追撵觅食野兔的野性……司令曾经想到,这些娃娃肯定将成为日本鬼子难以招架的对手:他们之中肯定会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显露出来,进入军队各级指挥岗位,乃至成为将军。当然,也免不了死亡和伤残……他唯独没有料到这种结局。
司令仰头朝崖头山顶上望去,浓厚的暮色里一片模糊。突然,身后传来随员惊讶的声音:“河里是什么?”苍茫模糊的河面上,隐隐可以看到有布质的东西在摆动。
“一杆旗!” 当三个卫兵把那面旗和相连的尸体拉到沙滩上的时候,随员们全都惊呼起来。司令自己也惊呆了——军旗旗杆的钢质尖头, 从一个日本鬼子的胸膛刺进去,从背脊处穿出;那个日本鬼子紧紧抱住中国旗手的后腰,中国旗手的双手死扣着日本鬼子的脖子;两个国籍的士兵面对着面,中国旗手,把一个日本鬼子,用旗杆的尖头捅穿胸膛,直压到黄河水底;旗杆上的中国西北军的军旗已经撕裂,暮色里看不出颜色。
他从愤怒、悲怆还有自愧的混乱心境里重新挺立起来。他默默地解开腰里扎着的皮带,再一个一个解开纽扣,脱下军装上衣,蹲下身去,捏着衣襟擦拭旗手的脸膛。突然,他停下手发出一声惊叫:“三娃!是你呀!”
当时给新兵团作完讲演之后,司令走下讲台,绕过讲桌,直接朝列队的士兵走过去。他盯住一个浓眉大眼方脸的士兵,问:“哪个县的?”那士兵抖抖身子挺挺肩膀,举手行一个军礼,铿锵有劲地开口:“报告孙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眨了眨眼:“你是杨军长的老乡。”随之扬起头,面对士兵,提高嗓门说:“蒲城出忠臣哪!咱们西北军的杨军长,我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了,现在不光咱陕西人,全中国都知道杨虎城将军的忠肝义胆。蒲城还出过一个忠臣叫王鼎,在清廷大堂上扯住皇帝的龙袍,不许退堂不准离朝,非要皇帝答应不签割地赔银的卖国条约……悬梁自尽了。王鼎尸谏皇上,死忠;杨将军兵谏,大忠。”会场顿时一片肃然。
“你们知道不知道蒲城为啥出忠臣?”司令问,顿了顿,便自解奥秘,“人说蒲城包括整个渭北水硬土硬,长出来的麦子,秆儿硬麦芒也硬,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也是性硬,这样的麦子养起来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气吗?”会场一片嘘叹。
司令仍然对着蒲城籍士兵问:“家里都有啥人?”
“俺妈俺爸,俺婆俺爷,俩哥一个妹子。”
“你妈能舍得你当兵?”
“俺妈哭哩!俺爸把俺妈训住了。”
“你爷呢?”
“俺爷听俺爸的主意。”
“这不是颠倒了礼教吗?”
“俺爷说俺爸主意正。”
“你婆呢?婆跟孙子比儿子还亲嘛!”
“俺婆心宽,走时还叫我念她教的口曲儿呢!”
“啥口曲儿?念一念,让我和大伙听听。”士兵清清嗓子,大声诵念起来:
“啥高?
山高,
没有娃的心高。
啥远?
海远,
没有娃的脚远。
啥宽?
地宽,
没有娃的眼宽。
啥大?
天大,
没有娃的胆大。”
司令听得情绪激昂,高扬手臂拍起手来,士兵们更热烈地鼓掌。司令说:“咱们关中及至整个陕西人,自己都说自己是‘冷娃’,什么‘关中冷娃’‘陕西冷娃’。关中娃,陕西娃,何止一个‘冷’字哇!听见这个蒲城小老乡唱的他婆教给他的口曲儿了吗?心——高,脚——远,眼——宽,胆——大。这才是关中娃陕西娃的本色!”
司令亲昵地抚着小乡党的后脖颈:“你叫啥名字?”
“三娃。”
“哪个三字?”
“一二三的三字。”
“改成‘山’吧。”
“好。”
“像山。就像咱们长安的秦岭山一样,压到小倭寇小鬼子的头上。”
“山娃记下了。”
……
六年之后,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日本投降仪式举行。陆军上将第六战区司令孙蔚如一身戎装,高大威武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他的两侧和身后,端坐着包括中共代表董必武等三人在内的八十八人组成的受降团。
冈部直三郎跪倒在受降官孙蔚如的面前。他双膝跪地,双手举过低垂的脑袋,托着那把制造杀戮制造罪恶的指挥刀。孙蔚如走过去,从匍匐在脚下的冈部直三郎的手里收取了这把战刀。那一刻, 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娃或被他改为山娃的那一杆捅穿日军士兵胸膛的军旗的尖矛,响起三娃他婆教给三娃唱的口曲儿。他想对跪倒着的战败之将说,你知道我带的兵娃们的心有多高胆有多大吗!
(有删改)
【注】乡党: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