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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关
鲁 迅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
“站住!”几个人大叫着。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阿呀!”关官一冲上前,看见了老子的脸,就惊叫了一声,即刻滚鞍下马,打着拱,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细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地说:“我记性坏……”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记了的。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不响,噘着嘴走开了。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呢!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上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儿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一个账房和一个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倒着耳朵听。只听他慢慢地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因为他从此讲得详细了一点。然而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爱说什么“捐”:大家还是听不懂。可是时间加长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受苦。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老子等了一会儿,就加上一句道:
“捐,完了!”
大家这才如大梦初醒,虽然因为坐得太久,两腿都麻木了,一时站不起身,但心里又惊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样。
于是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人们请他去休息。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毫无动静地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得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太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账房说。
“还是耐自家写子出来末哉。写子出来末,总算弗白嚼蛆一场哉吭。阿是?”书记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听得懂,但看见别的两个把笔、刀、木札都摆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编讲义。他知道这是免不掉的,于是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始。
老子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地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土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儿,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
(选自鲁迅《故事新编》,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