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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泰山
冯骥才
那年我22岁,正处在一种向往着挺身弄险的年龄。一天,在老画家溥佐先生家里学画,溥先生忽对我们几位师兄弟说:“跟我去泰山写生吗?”先生胖胖的脸充满兴致。
那年代难有机会登山,我和几位师兄弟更没去过泰山——这样的天下名山,便立刻呼应同往。行前的几天兴奋得夜里闭不上眼,还跑到文具店
买了一个绿帆布面的大画夹,背在背上,把自己武装成一个“艺术青年”。
泰山对我有种天生的魅力,这可能来自姥姥那里。姥姥家在济宁,外祖父在京做武官,解甲后还乡,泰山是他们常去游玩的地方。姥姥好读书,常对我讲到泰山的景物和传说。那时家中还有几张挺大的“蛋白”照片,上面是 1922 年外祖父与康有为结伴游泰山的情景。照片里母亲那年5岁,还是一个梳着一双髽髻的活泼好看的小姑娘。背景的山水已叫我领略到五岳之宗的博大与尊贵。
记得那次在泰安下了车,隔着一大片山野就是泰山。远看就像谁用巨笔蘸着绿色、蓝色,混着墨色在眼前天幕上涂出一片屏障似的崇山峻岭。待走进山里,层层叠叠,幽敻深邃,蜿蜒的石径把我带进各种优美的景色里。那时没有相机,我掏出小本子东画西画,不知不觉就与溥先生和几个师兄弟都跑散了。
那次,我们好像是坐着夜车由天津来到泰安的,火车很慢,中间经过许多小站。德州站的记忆很深,车到站一停,没见月台上的小贩,就见一只只焦黄、 油亮、喷着香味的烧鸡给一张张纸托进车窗。当然,我们没有钱买烧鸡吃,我口袋里仅有的30块钱有一半还是向妻子(那时是女朋友)借的呢;我只能在山脚下买些煮鸡蛋和大饼塞进背包,带到山上吃。
在这陌生的山上走着走着,就走入姥姥讲过的泰山故事里。比方斗母宫,它真像姥姥讲的是座尼姑庵。里里外外收拾得幽雅洁静,松影竹影处处可见,坐在回廊上可以听见隐藏在深谷里层层绿树下边的泉响。再有便是回马岭。姥姥当年对我说:“登泰山到回马岭,山势变得陡峭,骑马上不去,所以叫回马岭。你外祖父属马,当年到这里不肯再登,没过两年人就没了。你也属马,将来要是到回马岭一定要上去。”于是那次穿过回马岭的石头牌坊时,是一口气跑上去的。
我一路上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写生。我在山里写生时,完全不知上边的山还有多高路有多长,到了中天门,见溥佐先生已经到达,坐在道边一家店前边喝茶歇憩边等候我们,待人会齐一同登朝阳洞,上十八盘。
那个时代,没有旅游,上山多是求神拜佛的香客;种种风物传说都是从山民嘴里说出来的,也都是山民深信不疑的。我在小店里买到一本乾隆年间刊印的线装小书《泰山道里记》,版味十足,软软厚厚的一卷拿在手里很舒服。低头看看书中记载的古时的泰山风物,抬头瞧瞧眼前的景物,对照古今,颇有情味。那时没有真正的旅游业,这是唯一的一本堪作导游的小书了。我也不知道山上小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古老的书卖。比起当今已陷入旅游市场里被疯狂“发掘”和“弘扬”的泰山,那时才是真正的原生态。
那次登岱还识得一群特殊的人,就是挑山工。一个人,全凭肩膀和腰腿的力气,再加一根扁担,挑上百斤的货物,从山底登着高高的台阶,一直挑到高在云端的山顶。而且,天天如此。这是一群怎样的人?
虽然我和他们不曾交流,甚至由于他们低头挑货行路,无法看清他们的模样,但是他们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20年后我写《挑山工》的缘起。
至于那次写生收获最大的,乃是使我对宋代北宗山水的技法有了深切的认识。泰山的大气更注入了我“胸中的丘壑”。
头次登岱,目的在于绘画,收获却何止于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