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大雪
王啸峰
高铁上,他看到窗外密密飘舞的雪花。在他微微走神的罅隙里,雪在江南大地上积了起来。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他心里的悲苦加了倍。
列车减速,城市扑面而来。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一闪而过。弟弟在出口处向他挥手,随之一起抖动的是黑臂章。他走到弟弟身边,搂住肩膀,轻拍几下。弟弟低下头,接过行李箱,领他走向停车场。这两年,弟弟经常坐高铁来看他,每次走的时候,总是这么一句话:“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吧?老人非常想念你。”他回答“嗯嗯”。而今天一早,弟弟电话里只说了一句,他就立刻抛下所有事情,朝着已被列为虚无的城市赶来。
弟弟的父亲,他的继父,清晨突然往后一仰,倒下再没起来。
鹅毛般大雪纷纷扬扬,市区也开始积雪,车堵起来,弟弟骂了几句鬼天气。眼圈黑黑的,就像即将入夜的天色,车厢里静得让他心慌。
“走得没痛苦,也是修来的福。”他刚憋出这句话,就想到了母亲。他该怎么面对她?不管什么原因,八年没来见母亲,必定是错误的。虽然他每次都让弟弟带钱、东西给母亲,但这抵得了什么?弟弟手机里的母亲一直在老去,他看着照片愧疚感加深。不过,如果弟弟提出来视频一下,他又忙不迭地摆手。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下,完全打乱了他的算盘。头脑里预想的大团圆结局,彻底破灭。他没有机会说抱歉。在大雪天温暖得逼出汗的狭小空间里,①他如坐针毡。如果能一下子快进到此刻,掠过八年时光,那么他再也不会面对弟弟多次诚恳邀请,摆出傲慢、生硬的丑态。
很多事情,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汽车转过一个大广角。他紧盯着大片绿地看:“怎么是公园了呢?”
“长途汽车站早就搬迁城北公路上了。”弟弟又指着一些高大建筑给他介绍,可他都没听进去。
②终于,噩梦般的长途汽车站消失了。
八年前,也是个大雪天,从高考分数出来,直到冬天,他说的话几乎不超过十句,而且都是对还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弟弟说的。
冲突的起因是什么,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个夜晚北风凄厉、雪花狂舞。继父把酒杯往餐桌上一顿:“有本事考个好成绩回来,整天臭着个脸,好像大家都欠他似的。”
高中三年,他每天都在奋发努力,放弃了所有的爱好:打球、写诗……为的就是考出好成绩。他填写的志愿,没有一所本地高校,最远的有哈尔滨、西宁。他要尽早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庭对他来说充满压迫,使他苦恼。
他清楚地听到了继父那两句酒话,开始,他已把愤懑咽下去。寄人篱下,大概就要承受这样的折磨。可是母亲接了话:“他还是个孩子呢,要怪就怪我吧。”他本来浑浑噩噩的心,被母亲的话激得锋利,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冲出卧室,和继父扭打在一起。
“快走,你打不过他的!”母亲拼命地喊。
他退回卧室,插上插销的那一刻,人突然静下来了。继父在客厅里的咆哮,正从他脑子里被移到很远的地方。他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衣物、课本、压岁钱、母亲给的零花钱,等所有东西压缩进一只大背包后,他才意识到,一个局外人将要离开。
③他大大方方地打开小小的卧室门,昂首挺胸地往大门口走。继父又坐下喝酒,还点了烟。房子里充满了烟酒的刺激气味。母亲上前阻止,拉他胳膊、拉背包带,跪下拖他的腿。继父喘着粗气冲着母亲嚷嚷:“让他走,有种不要回来!”
他挣脱了一切,像一只第一次飞翔的雏鸟,虽然吃力地扇着翅膀,但是内心轻松自由。暴风雪来得正是时候,即便没有目标和方向也不要紧,艰难旅途就是最好的归宿。
现在,在旅途中漂了八年,他终于回归了。完全没料到的是,心情如此沉痛。在高铁上,他就意识到这不寻常的变化。弟弟常捎带母亲的口信,最先浮现出来的是“这么多年了,也该谅解了”。到后来,他竟坐不住了,在车厢连接处踱步,有时迎来漆黑隧道,有时身子斜着承受列车漫长的转向。
弟弟指指前面说:“快到了。”
顿时,全身血液往他脑子里冲。他看不清前面的街巷,雪下得太大了,他还没做好准备,该以怎样的姿态走进家门。
弟弟在黑暗中对他说:“下车!”
老式楼房敞开着的单元,陷入漆黑。他机械地随着弟弟走去,走的过程中,他踩到了石子,鞋滑了几次,腿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可他还是往前走,自己都不知道迈的步子是快还是慢,只知道自己在移动。
八年前那个夜晚,他爬进长途汽车站候车室。九点过后,所有车辆停发。工作人员收拾完,灯全熄后,他躺倒长条凳上,寒气围拢来,他抱住背包,呼吸久久不能慢下来。突然,他听到急促的讲话声,接着,候车室灯全都打开。他赶忙钻到凳子下。
“看看,看看,我说没人吧!”
“谢谢!那我们去火车站候车室。”
灯又灭了。他回到凳子上,却没马上躺下,透过窗户,他看见大雪中两个人点头哈腰地向一个戴大盖帽的人致意。瘦高个继父头上突然亮了一下,几根乱七八糟的白发刺出来,在碘钨灯下向着大片雪花招摇着,挑战着,慌乱没有章法。
沿着渗着白光的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④他脑子里出现了那几根白发和片片雪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