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
玉兰吾妻
乔叶
奶奶说她是文盲,我原本是信的。直到在村小上了学,才发现她也能识些字。有一次,我在写天字,写得马虎,那一竖便往上顶破了横。她路过时看了一眼便站住,问,你写的这是个啥。我说是天。她说我看像是夫。我说就是天。她说天字出头就是夫。我不耐烦地说夫什么夫,她说丈夫的夫。我翻眼看她,她却突然红了脸,疾步离开了。
再后来我才知道,在同村的老太太里,只有她识些字。她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认识和自己名字相近的字,即自己名字的周边。和玉长得像的王、主,甚至圭,和兰形貌近的羊、美、竺。家这个字她也认识,还知道女和子凑在一起是个好。村里刷标语,她能准确地读出“农村”“形势”“建设”“贡献”之类的词。我写作业时她常在旁边入迷地看着,很喜欢听我念书,念得越大声越好。有时我故意扯破了喉咙念,然后喊累,让她给我烙鸡蛋饼,要油大的,层多的。①她一边骂一边做,骂时做时都喜滋滋的。
那个初秋的中午,院子里晒满了预备过冬的被褥枕头,屋子里的箱柜也都大敞着口。奶奶和七娘在院子里说话,我吃完饭,还不到上学时候,有些无聊,也有些好奇,便往箱柜里翻看。就看到一个卷得很紧的包袱,便一层层打开,是一件大红碎花的棉袄,虽是一股子陈气,颜色却还很艳。我想试试,便抖开,就掉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很自然地就拆开了里面的信。屋里光线昏暗,我便拿到堂屋去看,不自觉地念了出来:
玉兰吾妻:
见字如面。我这里都还顺利。勿念。你在家照顾老小,我知十分辛苦,实为不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很需要建设,你要多参加新社会的学习,要多做贡献。现在形势大好,我估计最迟到明年春天就能完全胜利,安心等我回来就好。
夫绍功即日
有些字我还不认得,就只能蒙个音儿。正磕磕巴巴地念着,奶奶就跑了进来,边跑边骂,你个鳖孙在那儿干啥哩?我就堂皇回答,认字呢。这是信吧?我念念咋啦?她伸了伸手,似乎想要夺过来,又缩回去,似乎是怕把信扯坏了,瞪了我好一会儿,方才抖着手说,你给我搁桌上,赶紧爬去上学,
我便搁桌上,爬去上学。她激烈的反应让我越发好奇,就总想再去偷看,她却换了地方。我找了又找,终于发现她藏在了枕头里,便故意拿到她跟前抖搂,这回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温言款语地哄着我,叫我把信还她。然后她再藏起来,我再找。像捉迷藏似的,我们俩玩了好几个回合。
每到天气转凉,她就会开始泡脚,也让我一起泡。一个晚上,我们俩又泡脚时,她问了一番我的功课,我的语文刚考了个满分,看她喜悦,便顺势吹牛,说老师夸我在全班识字最多,普通话最标准。
就知道俺萍精能得很。她摩挲着我的脸。你把那信拿出来,让我给你念念。我大刺剌地说。她似乎是寻思了一会儿,方才把信从贴身小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信纸摸起来已经润润的了。她说,你爷爷就写了这么一封信,就这一封。
你仔细拿着,好好给我念一遍。她说。②不要声高。她又说。
被她的郑重拘着,我便好好念了一遍。也没有声高。念完才看见她满脸的泪。奶奶,你咋啦?被她的泪吓着,我瞬间也哭起来。
乖啊,不哭。她把我抱过来,却依然无声地哭着,哭着。我在她的怀里,也哭着。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便哭得茫然。又因她的哭而难过,便也哭得恳切。我们两个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她方止住。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这封信连你爸你叔都没看过,咱家只有你看过,只有你啊你个小鳖孙。
我家大门的门楣上被钉上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牌,用红漆正楷写着“光荣烈属”。日子好起来后,每年春节村里都会送来两斤五花肉,很久之后我才发现,用这两斤肉做的菜,奶奶从来没有动过一筷子。从来没有。
小鳖孙到底是小,她的悲伤对我而言难以理解,那便不去理解。能确凿理解的是我已经掌握了她的核心机密,这让我越发有恃无恐,恃宠而骄,不知分寸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时不时地以这封信为把柄戏弄戏弄她。比如我会偶尔冷不丁地喊一声,玉兰吾——眼看她要打过来,再接上一个“奶”字,还戗她,咋啦,叫玉兰吾奶不中?玉兰吾奶,玉兰吾奶!
她便又气又笑地骂,中你个鳖孙。
玉兰吾妻,玉兰吾奶——童年的记忆里,我从来只知道她叫玉兰。什么时候她还被叫作迎春呢?
迎春,这是她出嫁前的闺名,无疑的。那么便可以就此推断,玉兰肯定是爷爷在婚后给她起的新名。这两样花开的时令也一样。相较而言,迎春更偏乡土,玉兰更偏雅致。在那个年代,给妻子取一个新名,是不是相当于送上了一件非物质的爱情礼物?
后来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其实是奶奶的小闺蜜,最小最亲的闺蜜。她给我的,是至高的闺蜜待遇,才会对我分享这封信。只是这个小闺蜜实在是太小了,太糊涂了。以至于多年后的现在才意识到,这封信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情书。而这封信对她的意义,却绝不仅仅是情书。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