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阅读下面的文章,完成小题。
江州寻陶潜
钱红莉
我心里只有陶潜。
别人在陶潜的田园诗里读出了闲适恬淡,我读出的唯有困苦忧惧——年岁愈长,愈甚。
终于来到柴桑,是陶渊明纪念馆。解说大姐一身紫丝绒,脸盘丰盈,正大仙容的气质。她大约不知眼前这班人皆操持文学这一行当,且大方自信地引领我们进进出出。
我像个游魂漠漠然四处晃荡。院中翠竹修篁,洒下浓荫一地。荷池干涸,莲蓬枯如青铜。秋风羽羽,阴影处颇有寒意。最后一爿小屋内,玻璃长柜里陈列一帧陶潜山居图卷,大姐热情招呼众人来看。她指这里,复指那里,仿佛我们手持《辋川集》去终南山寻访王维遗踪那么珍重。末了,进入忘我之境的她,滔滔迭迭大段背诵《归去来兮辞》,抑扬顿挫,有音韵之美,令独自面墙而立审视陶潜一生行旅图的我忽然哽咽,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滚……慌忙摸出墨镜,狼狈而窘迫,仿佛听闻别人的讥讽:这人莫非有病,室内戴墨镜?此时此刻,我似与他心意相通,体恤着他精神上的困苦、愤激。这首词赋,也是他的精神自况,千年之后的我们来读它,也是温习着他清洁的人格。故欧阳修才要说,《归去来兮辞》是东晋唯一文章。诗赋文章向来是一个人的灵魂自传,映照出的,正是他的心性、骨骼。
一直觉得,陶潜是天下文人中第一等真人,他守住了知识分子的个体尊严——岂止不折腰?我最佩服的,是他的惝然自若,你看《归去来兮辞》小序写得何等坦诚: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如此磊落坦荡,却无寒酸相,彻底超脱于主流俗世之外,大多文人,一贯擅长半遮半掩,早早丢失掉安身立命的“趋真”精神。现实里,我给予一个人最坏的评价,无非是——文假,人更假。
时间之河顺流而下,一路至晋、隋、唐,到宋,有了一个苏轼,一贬再贬,何等困苦受辱,怎么就不曾崩溃过?他谪居黄州时,便早早找到了精神支柱陶潜啊。苏轼生命中的这一段,虽说早前于史料中厘清过脉络,但直至真正伫立江畔眺望对岸黄冈,我方才恍然有悟:黄州、江州两地何等之近!黄州当地政府也曾辟了一片东坡荒地给苏轼,让他自耕自食。东游西逛排遣苦闷的苏轼,日日饮酒迟归,时不时乘扁舟一叶,过江到访庐山东林寺、西林寺,而此地正是陶潜故乡,苏轼一下抓住了灵魂知音。
日后,为了向这位东晋第一人致敬,他自黄州、惠州、儋州,一路书写“和陶诗”不辍。
或许,苏轼不折不曲随遇而安的性格,正是为陶潜精神所滋养着的。《赤壁赋》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宇宙观,不正呼应着《归去来兮辞》中天地自然的和谐吗?二人性情迥异,陶潜的困苦皆藏于诗文的肌理中,不深拓,看不见,苏轼外露些,但两人终究殊途同归了,皆走向了“怀良辰以孤往”之境,也是“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向内求索。
一个文人岂能种好地?难免窘迫,内外交困。但看他的田园诗中丝毫不见怨尤,孜孜白描天地自然之美。偶尔的一次低落情绪,见《乞食》诗。长期营养不良的他,大约罹患低血糖症吧。一日饿得心慌,他敲了陌生人家的门。人一看是大诗人,欣然开门纳客,恭敬招待。末了,他又添愧疚,怅惘一声,我不能像韩信那样报答一饭之恩了。
何等自责啊。
世间官场,只要肯弯腰,周旋之,钻营之,何愁不可腾达飞黄?岂止报答不了陌生人一饭之恩,甚或妻儿,也不会跟着受苦。你说一个人为了不违逆自己心性,执意溺陷于世俗窘境之中,要付出多少孤勇?他的嗜酒成瘾,正是排遣精神困苦的根源吧。人非神佛,除了孤勇,矛盾,想必也是有的。
高蹈出尘之余,该有多少困顿挣扎?一个有人格的人,也是千疮百孔的人。主流俗世的失败,正是他的勋章。
中国的诗歌史,三篇辞赋不能绕过去。屈原的《楚辞》,愤慨激烈。陶潜的《归去来兮辞》,转为冲淡平和。苏轼的《赤壁赋》,彻底明心通透。这三人的诗文内核中,有一种共通的东西,那就是知识分子的温暖心肠,以及不曾折曲的气节。近年,我读鲁迅古体诗,也读出了屈陶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