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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
陆盘
院子里的鸡缩头缩脑地踱进鲥里去了,檐头嘁嘁喳喳的麻雀都钻进瓦缝里,从无人扫除的空楼的角落,飞出三三两两的蝙蝠,在院宇的天空中翻飞。蝙蝠可说是夜和黑暗的先驱,①它的黑色带钩的肉翅,好像在牵开夜的帷幕, 这样静悄悄地,神秘地。
这时候,这家里的年轻的媳妇,从积满尘垢的碗碟橱的顶上拿下一个长嘴的油壶,壶里面装着点灯的油。她一手拿壶,一手拿灯,跑到天井跟前——那里还有暗蒙的微光——把油注在灯瓢里面。她注了一点,停一停,把灯举得和眼睛相平,向光亮处照一照,看看满了没有,拿下来再加一点油,复拿起照了照,又加上一点,等到灯里的油八分满的样子,等到油面和孤缘相差二分的样子,才住了手。 一边把油壶放还原处,一边顺手在一只破灯笼壳里抽了两条灯芯,把它们浸在油里,让灯芯的一端露在瓢外二分长短,而另一端则像两道白色的尾巴翘着。
少妇把灯放在灶突上。这是灶间的中心点。不论从哪一方量来,前后也好,左右也好,上下也好,都是等距离。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所在是室内的正中心,只觉得放在这里很好,便放在这里了。她每次都这样放,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毫不以为异。
少妇没有伸手点灯,只是在灶门口坐下。灶里还有余火,吐着并不逼人的暖气。锅里的饭菜熟了,满室散着饭香。她把孩子拖到身边来,脸偎着他,若有所待地等着。②等着谁呢?不,她只等着天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天黑。她要等天黑尽时方才举火点灯。地知道就是一滴的灯油也是不能浪费的。
这是一盏古式的青油灯。和现在都市里所见的是大不相同了。这灯在乡间仍被普遍地用着。
坐在灶前的媳妇,她来这家里很幸福,大家都爱她,丈夫在外埠做工,在一定的时候回来,从来没有爽约。膝前的孩子则已经四岁了。她的公公婆婆,都还健在。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推开孩子,拿一片木屑在尚未尽熄的灶火中点着,再拿到灯边点起来。蓦然一室间都光明了。“一粒谷,撒开满堂屋。我给你猜个谜儿,你猜不猜?”“灯,灯。”连说话未娴熟的四岁的孩子都会猜谜儿了。且说灯点着了,这灯光是这样地安定,这样地白而带青,这样地有精神,使这媳妇微笑了。“太阳初上满山红,满油灯盏统间亮”,她在心头哼着儿时的山歌。她,正如初上的太阳,前面照着旭红的希望;她,正如满油的灯,光亮的,精神饱满的,坚定的,照着整个房间,照着她的孩子。所以地每次加油的时候,总要加得满满的,因为这满油的灯正是她的象征。
灯光微微地闪了。这家的公公和婆婆走进灶间来。她看见他们进来了。她揭开锅盖,端出莱和饭。热喷喷的蒸气使灯光颤了几颤。她的公公说,“一起吃了便好”。而她总是回答,“你先吃”,她真是懂得如何尊敬长辈的。每逢别人看到这样体贴的招呼,总要说一声,“一团和气哪”。
饭吃半顿的样子。“剥剥剥”,有人敲门了。婆婆坐在门边,顺手一开。③头也不用回便说:“二伯伯请坐。”二伯伯便在门槛坐下。
“剥剥剥”,又敲门了,这是林伯伯。他们俩不用打招呼,便一个先一个后。从来不会有迟早。他们夜饭早吃过了。他们总在天未黑的时候吃,吃过之后,站在门口望着天黑,然后到这家里来闲谈。有时这家里的媳妇招呼他们一声说:“吃过吗?”二伯伯便老爱开玩笑地说:“老早,等到今天!”他的意思是说,“我早就吃过了”。
二伯伯和林伯伯在一起,话便多了。他们谈到村前,谈到屋后,谈到街头,谈到巷尾。真不知他们从哪里得到许多消息。④像是专在打听这人间琐事,像义务的新闻访员。 谈话便不知不觉地转到灯上来。
“我有一次到城里去。他们点的都是洋灯,青油灯简直看不到。他们点的是洋油,穿的是洋布,用的是洋货,叫人看得不服眼。”
“他们作兴点洋油,那有什么好处。洋油哪里比得上青油!——这屋子里点的是青油— 洋油又臭,又生烟,价钱又贵,风一吹便熄,灯光也有点带黄。青油呢,灯花白没臭气,又不怕风,油渣还可以作肥料。洋油的油渣可以作肥料吗?”
“是啊!我说城里人不懂得青油的好处。譬如说,我们一家有两三株乌桕树,每年你不用耕锄,不用施肥,可以采几石桕子,拿到油坊里去,白的外层剥下来可以制蜡烛,黑的芯子可以榨青油。桕子的壳烧火。这些城里人哪里懂得。”
林伯伯忽然指着浸在油里的灯芯,说:“灯芯只要点上一根便够了。两根多花一倍油。”
“因为伯伯们在这儿,点得亮点。”媳妇说。
“讨扰讨扰。”
谈话又移到灯芯上面。二伯伯和林伯伯谈着灯芯是怎么样的长在水边的一种草,便是编席子的草,灯芯还可以做药;又说有一种面,很脆很软,像灯芯大小,叫作灯芯面。
媳妇在这时候正洗着锅子。不一会儿灶头抹净了,舀一盆热水洗手,又把快要睡去的孩子擦了一把脸,解下腰上的围裙,拿一根竹签子剔一剔灯花。
伯伯们都告辞了。他们还要到别家去闲谈,把说过的话重说一遍。
媳妇一手提了灯, 一手牵了孩子。施施然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