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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大地(节选)
杨志军
等父亲拴好马走进帐房时,炉火已经生起,①一个边沿满是豁牙的陶锅坐在上面。桑杰的妻子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看到父亲后迅速低头弯腰。父亲说:“大嫂啦,你好。”吓得她转身,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躲。桑杰说:“多放点酥油的要哩。”“噢呀(好的、是的)。”妻子赛毛答应着,腰弯得更低了。等招待父亲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搬家就开始了。桑杰在家中小小的享堂前跪拜祈祷。拆卸帐房时,父亲要帮忙,桑杰不让,一个劲说着“贵人不沾手”之类的话。父亲又要帮忙,还是被桑杰拦住了:“强巴科长啦,要是你嫌搬家动作慢,就请用鞭子抽我们。”父亲说:“怎么会嫌弃呢?就是不好意思闲着。”桑杰说:“天上没有牦母牛,下的不是奶子;贵人没有无底靴,怎么会不好意思?”父亲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们忙活。家什没有多少,很快就妥当了。
太阳正在西斜,桑杰一家赶着牲畜朝着沁多草原南部的野马滩走去。正是夏花盛放的季节,蕊红瓣白的点地梅左一片右一摊,像铺满了不规则的花地毯。而在通往远处雪山的高地上,金灿灿的九星花漫作了河,开阔的河面上飞翔着四五只鹰,可以想见那儿的花海草浪里正在蹦跳着旱獭和野兔、雪貂和马鸡。②一行人赶着牲畜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里跋涉,走到天黑就歇下了。搭建帐房,生火做饭,睡了一夜,第二天再走,再歇。搬家的路虽然漫长,却给父亲提供了观察牧家并和桑杰一家聊天的机会。他发现赛毛喜欢唱歌,只要唱起来,似乎骨子里有一种力量。
父亲和桑杰一家走到第四天下午,才看到野马雪山。从沟沟壑壑里流出一条河叫野马河。滩头和水湾以及两河相交形成的三角带,便是一望无际的野马滩。桑杰选了一块高地打算安顿帐房。父亲问:“为什么不去离水近的地方?”桑杰说:“地势低的水里住着黑龙,地势高的地方住着白龙,黑龙脾气大,白龙性情柔。”他把帐房和家什从牦牛背上卸下,挑出享堂在草墩子上摆好,磕了一个头:“雪山大地保佑,请不要让黑龙发怒。”父亲发现享堂里供的是一个塔形的糌粑食子,问:“阿尼琼贡的供物数不清,他怎么就给你一个硬邦邦的糌粑团呢?”桑杰顿时显得十分恐慌:“不是糌粑团,是雪山大地的宝贝阿尼玛卿雪山。”然后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上,虔诚地念起了祈福真言。父亲知道说错了话,赶紧改口:“真的是阿尼玛卿雪山吗?那我也得拜一拜啦。”说着朝享堂跪下,学着牧人的样子磕了一个头。桑杰愣了片刻,惊讶地说:“公家人磕头,我是头一回看见。”③说罢就笑了。
等赛毛背水回来时,帐房差不多已经搭好。这次桑杰没有拒绝父亲的帮忙,父亲意外极了:仅仅对着享堂磕了一个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的头,就带来了如此大的变化。
来到野马滩,父亲想走访牧民,了解他们的生活境况。然而第二天,桑杰去找野马滩上的牧民,被当地人打了,还被人家强行借走了马。父亲说:“我去跟他们论理,正好会会他们。”他策马朝低洼地走去。桑杰和赛毛追过来,忧急地喊道:“强巴科长啦,回来,回来。”父亲不听,打马跑起来。赛毛扯开嗓子唱起来:
送一团糌粑给走的人,路途遥远要小心,祈求雪山大地保佑你,一路高兴一路顺,前路上的坡坎低下来,开出一扇安康门,④前路上的河流别挡道, 吹来一阵清凉风。
父亲找遍了低洼地也没有找到人,新鲜的马粪告诉他,那些人沿着野马河走向了源头。他跟了过去,可越走越高。阳光渐渐有了寒意,风变得凉飕飕的,地上的绿很快就没了,地面裸露着赭红的岩石。他听到阵阵轰鸣随风而来,走到悬崖边一看:啊嘘,野马河的水突然翻腾起了推石拉土的波浪,一路汹涌,狂泻而下。发大水了,父亲不禁打了寒战。他硬着头皮拉马往下走,终于远远望到低洼地,还好,没有洪水泛滥的迹象。天就要黑了,父亲骑上了马,马也看到了低洼地的平静,步子轻快起来。
但是父亲还是太大意了,似乎第一浪洪水正等着他,一见他进入低洼地,就轰然漫过河床喧喧嚷嚷奔腾而来。马惊慌得嘶鸣着,在浪峰前奔跑。父亲喊着:“快啊快啊!”然而马蹄转眼浸在了水里。水位迅速升高,马很快跑不动了,停下来,不时地叫一声,恐惧绝望的哀鸣里饱含着对生的留恋。突然传来一阵喊声:“强巴科长啦,强巴科长啦。”父亲回答着,从马背上溜下来,蹬着齐腰深的水往前走。前面黑黝黝的,像是一座荒丘,赛毛站在丘顶不停地喊。父亲拉马吃力地走着,很慢,等来到荒丘跟前时,水已经没过了脖子。他不会水,沉浮在水面上挣扎着,眼看要够着荒丘了,又让顺流而下的马拽进了激浪。赛毛站在水边,解下腰带甩了过来,喊着:“强巴科长啦,抓住,抓住。”父亲伸手抓了几次才抓住。“强巴科长啦,把缰绳给我。”她踩进水里,弯腰伸出一只手。父亲把缰绳使劲朝她扔去。赛毛一手用腰带拽着父亲,一手用缰绳拽着马,又瘦又小的身子骨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父亲和马都被她拽上了荒丘。但父亲和马都还没来得及站稳,水浪就追随而来,翻卷得又高又大,就像魔鬼派来的使者,一手撕住了马,一手撕住了父亲。又瘦又小的赛毛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向水里。其实她只要松手就安然了,但她没有,没有松开连接着父亲的腰带,也没有松开连接着马的缰绳。父亲灌了几口水,被急流冲向了马,马在拼命泪水,拦住了父亲。父亲使劲蹬着马,再次靠近荒丘,扳住岩石的缝隙,爬了上去。等他稳住自己,再回头看时,赛毛已经不见了,马也不见了,只有大水浩浩而来,荡荡而去。
节选自长篇小说《雪山大地》(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文中的“父亲”是汉族干部,他到沁多草原调查走访牧民的境况,被安排住在藏民桑杰帐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