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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东西
奈保尔
波普自称是个木匠,可他做的唯一的东西就是自家后院芒果树下的那个马口铁小工棚。就是这么个小工棚他也没有盖完。他懒得给屋顶上的马口铁皮钉钉子,只在上面压了几块大石头。一到刮大风,屋顶就像散了架似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可怕声,随时都有飞走的可能。
不过波普可从不闲着。他总是在锤呀、锯呀、刨呀,忙得不亦乐乎。我喜欢看他工作。我喜欢那些木头——乔木、香树和蟾蜍树的香味,我喜欢那些木屑的颜色;也喜欢那些锯末像粉一样撒在波普卷曲的头发上。
“你在做什么呀,波普先生?”我问。
波普总是说:“啊,孩子!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在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东西。”①
我就喜欢波普这一点。我觉得他就像个诗人。
我觉得波普特别健谈。他谈的都是关于生死、工作之类的严肃话题,我发觉他真的爱跟我说话。
但在街上,波普却不是招人喜欢的人。倒不是大家觉得他疯疯癫癫或是个大傻瓜。哈特常说:“你们听,波普也太傲气了。”
这么说波普不公平。波普有个习惯。每天早上总要拿着一杯朗姆酒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他从不喝杯里的酒。只是见有熟人,他就用中指蘸蘸酒,再舔舔手指,然后朝熟人挥挥手。
“我们也买得起朗姆酒呀,”哈特常说,“但我们就不像波普这样炫耀。”
我自己倒从来没这么想过。一天我向波普问起此事。
波普说:“孩子,早晨太阳刚出来,天还有点凉,你一起床就能出去走走,一边晒太阳,一边喝点朗姆酒,你会觉得很舒服。”
波普从不挣钱,都是老婆伊梅尔达出去工作。波普说:“女人爱干活就让她们干吧,反正男人也干不好。”
哈特说:“波普娘娘腔,不是个好男人。”
一天晚上,我发现波普在他的工棚里伤心。他坐在一块木板上,手指间搓着木屑。
波普说:“你阿姨走了,孩子。”
“去哪儿了,波普先生?”
“啊,孩子!这个问题提得好。”他说到这便再没往下说。
后来,波普就发觉自己成了受欢迎的人了。打那以后,大家经常聚在波普的工棚里。他们谈板球、足球和电影——什么都谈,除了女人——就是想让波普高兴。
波普的工棚里不再有锤子和锯子声。木屑闻起来也不新鲜了,颜色也变黑了,几乎像烂泥一样。波普开始酗酒,他身上一股朗姆酒味,经常大哭大叫,然后就发火想打人。这使他被哈特那帮人接纳了。
哈特说:“我们过去错怪了波普,他是个好汉,和我们一样。”
终于有一天,波普离开了我们。
哈特说:“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是去找他老婆了。”
爱德华说:“你想她会跟他回来吗?”
哈特说:“等着瞧吧。”
果不出哈特所料。波普在阿里马打伤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拐走了他老婆。
波普回来后完全换了个人。我一跟他说话他就对我大吼大叫。哈特和其他人一带着朗姆酒去工棚看他,他就把他们轰了出去。
哈特说:“你们看,女人把那家伙整疯了。”
往日那熟悉的声音又从波普的工棚里传了出来。他拼命干活。我真想知道他是否还在做没有名字的东西。但我害怕没敢问他。
他往工棚里拉了一盏电灯,开始在夜间干活。他家门外总停着许多车子,将东西拉进拉出。后来波普又忙着漆房子,将房子漆成亮绿色,又将屋顶漆成大红色。哈特说:“这家伙准疯了。”
又补充道:“怕是他又要做新郎官了。”
哈特没有全说错。大约两星期后的一天,波普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女人。是他老婆,我阿姨。
“女人就这个德行,”哈特评论道,“她们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不是那个男人,是那幢新漆的房子,和屋里那套全新的家具。我敢跟你打赌,要是阿里马的那个男人也有新房子和新家具,她就不会跟波普回来。”
不过我不在乎哈特怎么说。我很高兴。又能看到波普早晨端着朗姆酒站在外面,用手指蘸蘸酒同熟人打招呼。我又能问他:“你在做什么呀,波普先生?”并得到的那熟悉的回答:“啊,孩子!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在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东西。”
波普很快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他仍然把时间都花在做那没有名字的东西上。他又停止了工作,他老婆又到我们学校附近的那户人家做了厨娘。
波普的老婆回来以后,街坊几乎都生了他的气。他们觉得以前对他的同情受到了嘲弄,都白费了。哈特又说道:“我早就讲过,那个该死的波普就是太傲气。”
但是现在波普不在乎了。
一天,哈特看报纸后叫了起来,他把那标题拿给我们看:小木匠被捕入狱。
这太不可思议了,原来波普是个梁上君子。所有那些新家具,用哈特的话说都不是波普做的。他偷来别人的东西然后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实际上他偷的东西太多,有时只好把不要的那些卖掉。他就是这么被抓住的。现在我们才明白以前为什么总有许多车子停在波普家门口。他什么都偷,就连他装修房子用的油漆和刷子也是偷来的。
哈特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他说:“这老兄真笨,为什么他要去卖他偷来的东西呢?”
大家都认为他这么做确实太蠢。可是,大家打心眼里佩服波普,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也许比我们谁都强。
至于我阿姨……
哈特说:“他被判了多久?一年?就算表现好提前三个月释放,也有九个月。我断定她也只能守三个月的妇道。过了这段时间,米格尔街就不会再有伊梅尔达这个人了。”
但是伊梅尔达从未离开米格尔街。她不仅继续干着厨娘的活,还开始帮人烫洗衣服。
波普回来后成了英雄。他成了那帮小子中的一员,他混得比哈特都强。
但对我来说,他变了。这种变化使我伤心。
因为他开始干活了。
他开始为别人做莫利斯式椅子、桌子和衣橱。
有一次我问他:“波普先生,你什么时候再做没有名字的东西呀?”他竟臭骂了我一通。
“你他妈的真讨厌,”他说,“快滚开,否则我非揍你不可。”②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