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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饽饽①
莫言
除夕日傍黑天时,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爷爷嘱咐我把两个陈年的爆竹放了,那正是自然灾害时期,煤油要凭票供应,蜡烛有钱也难买到,通宵挂灯的事只好免了。
母亲把家里的两盏油灯全点亮了,灯芯剔得很大,屋子里十分明亮。母亲在灶下烧火,火苗映着母亲清癯的脸,映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映着被炊烟熏得黝黑发亮的墙壁,一种酸楚的庄严神圣感攫住了我的心……
奶奶把一个包袱郑重地递给爷爷,轻轻地说:“供出去吧。”爷爷把包袱接过来,双手捧着,像捧着圣物。包袱里放着五个饽饽,准备供过路的天地众神享用。这是村里的老习俗,五个饽饽从大年夜供出去,要一直摆到初二晚上才能收回来。
院子当中已放了一条方凳,爷爷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饽饽摆好。“来吧,孩子,给天地磕头吧!”爷爷跪下去,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了头。我也跪下,将我的头颅低垂下去,一直触到冰凉的雪。天神地鬼,各路大仙,请你们来享用这五个饽饽吧!……蒸饽饽的白面是从包饺子的白面里抠出来的,这一年,家里的钱只够买八斤白面……不知怎的,我的嗓子发哽、鼻子发酸,要不是过年图吉利,我真想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候,柴门外边的胡同里,响起了响亮的歌声:
财神爷,站门前/看着你家过新年/大门口,好亮堂/石头狮子蹲两旁……
我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听着“财神”②的祝福。他的嗓门宽宽的,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他念。他就这样温柔而悒郁地半念半唱着,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变了模样……
母亲早就准备好了饭碗,我看碗里只有四个饺子,就祈求地看着母亲。母亲叹了口气,又用笊篱捞了两个饺子,放在碗里,端碗走到胡同里,“财神”急步迎上来,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
“财神,你别嫌少……”我惭愧地说,他进行了这样美好的祝福,只换来六个饺子,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过年,将来考中状元。”
“财神”没有往我家饭碗里放元宝,大概连买纸元宝的钱都没有了吧。他一路唱着向前走了,我端着空碗回家过年……
“娘,咱家要真像财神爷说的有一麻袋钱就好了。那样,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纺线,爷爷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里还用一麻袋。”母亲苦笑着说。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的年过得好,天地里供了饽饽。”——奶奶忽然想起来了,问:“金斗他娘,饽饽收回来了吗?”
“没有,光听‘财神’穷唱,忘了。”母亲对我说,“去把饽饽收回来吧。”
我来到院子里,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再一看,凳子上还是空空的。“饽饽没了!”我叫起来。爷爷和母亲跑出来,跟我一起满院里乱摸。“找到了吗?”奶奶下不了炕,脸贴在窗户上焦急地问。
爷爷找出纸灯笼,把油灯放进去。我擎着灯笼满院里找,灯笼照着积雪,凌乱的脚印,沉默的老杏树,堡垒似的小草垛……
一家四口围着灯坐着。奶奶开始唠叨起来,一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一会儿骂自己老糊涂,她面色灰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已是后半夜了,村里静极了。一阵凄凉的声音在村西头响起来,“财神”在进行着最后的工作,他在这一夜里,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这祝福声中,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弄不好是被‘财神’偷去了。”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着脸站起来。
“爹,您歇着吧,让我和斗子去……”母亲拉住了爷爷。
“这个‘财神’,也是可怜……你们去看看吧,有就有,没有就拉倒,到底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爷爷说。
我和母亲踩着雪向村西头跑去。“财神”还在唱着,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听来更加凄凉:
快点拿,快点拿/金子银子往家爬/快点抢,快点抢/金子银子往家淌……
我身体冷得发抖,心中却充满怒火。我像只小狼一样扑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了他拎着的瓦罐。
“谁?谁?土匪!动了抢了,我咧着嗓子嚎了一夜,才要了这么几个饺子,手冻木了,脚冻烂了……”“财神”叫着来抢瓦罐。
“大田,你别吵吵,是我。”母亲平静地说。
“是大嫂子,你们这是干啥?给我几个饺子后悔了?大侄子,你从罐里拿吧,给了我几个拿回几个吧。”
瓦罐里只有几十个冻得梆梆硬的饺子,没有饽饽。
饽饽上不了天,饽饽入不了地,村里人都在过年,就你“财神”到我家门口去过。我坚信爷爷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扑到“财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财神”一动也不动,任我搜查。
“我没偷,我没偷……”“财神”喃喃地说着。
“大田,对不住你,俺孤儿寡妇的,弄点东西也不容易,才……金斗,跪下,给你大叔磕头。”
“不!”我说。
“跪下!”母亲严厉地说。
我跑在“财神”跟前,热泪夺眶而出。
“起来,大侄子,快起来,你折死我了……”“财神”伸手拉起我。
屈辱之心使我扭头跑回家去,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入睡。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五个饽饽没有丢,三个在下,两个在上,呈宝塔状摆在方凳上……
我起身跑到院里,惊得目瞪口呆,我使劲揉着眼睛,又扯了下耳朵,很痛!五个饽饽两个在上三个在下,摆在方凳上,呈宝塔状……
【注】①本文是以1961年春节为背景写的短篇小说,有删改。②“财神”:除夕夜里,有乞丐站在门外高声唱些吉利话,人们把煮好的饺子倒在乞丐的瓦罐里,乞丐把一个草纸叠成的小元宝放到空碗里。人们把纸元宝端回家去,供在祖先牌位下,这叫“接财神”。文中“财神”是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