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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路返回
阿微木依萝
新娘子是从矮山来的,她那个地方就好比眼前这座高山的脚背,而现在她站到山的肩膀上来,已经是一处艰险的崖口,媒婆还要她继续往前走一走。
“我不走了。”新娘子流着眼泪说。汗水从她在山下画得齐齐整整的那张脸上淌下来。妆容早就花了,两只眼睛贴了假睫毛,一只哭掉了,一只勉强粘在眼皮上,画的眼线溶于泪水,眼皮周围都是黑的,脏兮兮的。
“你再往前走一走就好啦。”媒婆说,“我敢保证你会喜欢那个地方。当初你不是一眼就看中你的新郎官吗?再往前走一走,你肯定也会一眼看中他住的地方。”
“你不要再说了。难道我是瞎子看不见这是什么地方吗?你看看这些山,这些石头,这些路。”
新娘子摘掉剩下的一只眼睫毛,捏在手指尖:“你说的那个地方就让它见鬼去吧。”
“我已经通知了新郎官,他会到崖口亲自接你。”
“那正好。我当面告诉他。”
新娘子丢掉捏在手尖的假睫毛,擦一把脸上的汗水。
新郎官到崖口了。他没想到送亲队伍会集体昏昏欲睡,尤其他的新娘子,露着一张糟糕的脏脸。
他摇醒媒婆,希望得到一个解释。媒婆张着无辜的双眼,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不过她伸手指了指新娘子。
“我来接亲。”新郎官说,他有点儿害羞。
“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谈一谈。”新娘子说道。
“我们先回家。”
“回家?不不不,我的家不在这里。”
“你在出嫁的路上,家当然在前面。翻过这个崖口就到了。”
“那是你家。”
“也是你家。”
“我连那儿的一口水都没喝过,那个地方的泥土一脚都没有踩过,那儿的天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过。那儿不是我家。”
“只要翻过这个崖口就到了。”
“我为什么要翻过这个崖口?我已经想清楚了,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你已经快走到那个地方了。”
“那又怎样?我还在路上,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方,跨进那道门槛。”
“我听明白了,你要悔婚。”
“你看这些山,这些石头,这些路。”新娘子毫不客气地说出心里话。她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都是痛苦的——痛苦的一整张脸。
“我以为今天是个好日子。”新郎官说。
“出门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新娘子说。
“你看我全身上下穿得新新的。”新郎官说。
“我也是。”新娘子说。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从嘴巴里传出来。不过风声一直从他们那儿传出来,就仿佛他们两个的心里都有一个深深的峡谷,风在峡谷里面左跳右跳,跳得人一阵一阵心慌魄乱。
“你们走了很长的路……天不亮就出门了。”
“是呀,天不亮就出门。你看我的鞋子都要走坏了。我还以为你会雇一匹马来接我。”
“我是故意让你走路来的。”
“为什么?”
“你看到了,这些山,这些石头,这些路,如果新娘子能一直走到这个地方再翻过这个崖口,那她一定是下了决心要跟我走后面的路。”
“她要是不翻过这个崖口呢?”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瞒你了。在你之前已经有两个女子从这儿原路返回。她们和你一样,都快走到我住的地方,只需要翻过这个崖口就可以看到我住的地方,却不走了。”
“你要是雇一匹马,她们或许就走过去了。”
“不能。马不能代替人的双脚。马有马的路,人有人的路。”
“你请了很多人参加婚礼吗?”
“不,一个也没有。”
“噢?”
“如果有人真正愿意翻过崖口,我和她的婚礼才会真正开始。”
“这会儿天要黑了。”
“是呀,我看到了。”
“路要变成黑色的。我是说,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月亮。有月亮也躲在云层后面照不清路。天黑下来空气也会变冷。”
“你想让我留下来。”
“是这个意思。”
新娘子站起身,从崖口的风尖上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她说。
“噢。”新郎官说。
新郎官眼里的光在一点一点熄灭,在暗下来,因为天色暗下来了。
新娘子眼里的光在一点一点熄灭,在暗下来,因为天色暗下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新郎官打破沉寂。
“是呀。”新娘子附和道。
然后他们沉默下来,像崖口上方被黑暗死死咬住的石头,沉默下来。
“喝杯酒再走,夜路风凉。”新郎官对新娘子说。
“好。”
新娘子接过酒瓶,喝了满满一口。“算是我向你赔罪的。”她说。
新郎官接回酒瓶,喝了满满一口。他什么都没说。
天擦黑了,最后一丝阳光在对面的山顶滑下去。空气果然冷了许多,接下来会更冷。来自矮山的新娘子从未体验过的高处的寒冷,将很快降临在她身上。
有星子从天空中冒出来。紧接着,堆积了好几个晚上厚厚的云层逐渐变薄,月亮出来了。黑了好几个晚上的天空亮起来,他们的心情瞬间有了改变。
“路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变成黑色,我能照着月亮回家。”新娘子说,她心情愉快。
“是啊!你回去的路上亮晶晶的,本来这儿黑了好久的天。两个人分开的路都是亮的,那说明我们应该分开。也许你翻过崖口走到那边,走到我家,天空说不定一直黑下去,月亮不会出来。”新郎官说。他的心情变得舒畅,仿佛看到一大片桐子树开花。
“是我做得不对,但这个崖口我不想走过去了。我习惯在矮山生活,那些路我闭着眼睛就能走。”新娘子说。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在自己习惯的路上走。”新郎官说。
新郎官伸手到嘴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马跑来了。
“骑着走吧。它很听话,会稳稳地将你送到山下。”
“我要怎么将它还给你?”
“留着吧,说不定你会骑着它再来找我——哈哈哈,我开玩笑呢!将它拴在山下岔路的最上边那条路上,那条路上的第一户人家是我的朋友,你就将马儿拴在门口那棵桃树上。”
新娘子骑马而去。她将重新跨越峡谷的河水,走到对面那片山林,回到她熟悉的路上。
(选自《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