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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恼
【俄】契诃夫(汝龙译)
暮色昏暗,大片的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着。车夫姚纳周身白色,坐在车座上一动不动,身子往前伛着。那匹小母马也一身白,一动不动。还是在午饭前,他俩就出了院子,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
后来,街灯暗淡的光渐渐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渐渐热闹了。“车夫,到维堡区去!”姚纳听见有人喊车,猛一哆嗦,看见一个军人。为了表示同意,姚纳抖了抖缰绳。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撮起嘴唇,对那匹马发出喷的一响。
路上,一个赶四轮轿车的车夫朝姚纳咒骂,一个行人穿过马路,肩膀刚好擦着马鼻子,就狠狠地瞪他一眼。姚纳坐在车座上惶恐不安。
“这些家伙真混蛋!”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跑来撞你的。”
姚纳回头瞧着他的乘客,张开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没吐出一个字来,只是哼一声。
“什么?”军人问。
姚纳咧开苦笑的嘴,嗓子里用一下劲,这才干哑地说出来:
“老爷,我的……嗯……我的儿子在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谁说得清呢?多半是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
“赶车吧,赶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啦!”
车夫又伸出脖子,挺起身子,笨重地挥动他的鞭子。他有好几回转过身去看军官,可是军官闭着眼睛,分明不愿再听了。姚纳把车赶到维堡区,让乘客下车,再把车子赶到一个饭馆的附近停下来。
三个青年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两个又高又瘦,一个挺矮,驼背。他们互相谩骂,他们的雨鞋发出一片响声。
“车夫,上巡警桥去!”驼背用破锣似的声音喊道,“我们三个人,二十个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把嘴唇撮得啧喷地响。二十个戈比是不公道的,可他顾不得讲价了。青年们相互推着,骂着,拥上雪橇。
“得了,快点赶车吧!你就打算一路上都照这样赶车吗?要我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嘻嘻!”姚纳笑了,“好有兴致的爷!”
“呸!滚你的!”驼背愤愤地喊叫,“你到底肯不肯快点走啊,你这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给它一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它一鞭子!”
姚纳不住地回头看他们。等到他们的谈话有了一个短短的停顿,他又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
“这个星期我……嗯……我的儿子死了!”
“大家都要死……”驼背咳了一阵说,“赶车吧!车子照这么爬,什么时候才会到啊?”
“那么,你给他一点小小的鼓励——给他一个脖儿拐!”
姚纳回转身去,还想说说他儿子是怎么死的,可这当儿驼背轻松地嘘一口气,说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到了。
他又孤单了,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苦恼,刚淡忘了不久,现在又回来了,更为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难道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找不到吗?人群匆匆地来去,没人理会他和他的苦恼。那苦恼是广大得无边无际,要是姚纳的胸裂开,苦恼滚滚地流出来的话,那苦恼仿佛会淹没全世界似的。姚纳看见一个看门人提着一个袋子,就下决心跟他攀谈一下。
“现在什么时候啦,朋友?”他问。
“快到十点了……你停在这儿做什么?把车子赶开!”姚纳只好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伛下腰,任凭苦恼来折磨他。
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爬起来,睡眼蒙胧地咳了几声,走到水桶那儿去。
“想喝水啦?”姚纳问他。
“是啊,想喝水!”
“那就喝吧。喝点水,身体好……可是,老弟,我的儿子死啦……听见没有?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的。真是怪事!”
姚纳看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什么也没有。那年轻小伙子已盖上被子,蒙头睡着了。老头儿叹口气,搔搔自己的身子。他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跟别人好好地谈过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地讲一讲,应当讲一讲他儿子怎样得病,怎样受苦,临死前说过些什么话,怎样去世的……
“出去看看马吧。”姚纳想。
他穿上大衣,走进马棚,他的马在那儿站着。
“你在嚼草吗?”姚纳问他的马,看着它亮晶晶的眼睛,“好的,嚼吧,嚼吧。对了,我呢,岁数大了,赶车不行啦,应当由我儿子来赶车才对,他可是个地道的马车夫,要是他活着多好。”
姚纳沉默一会儿,接着说:“是这么回事,小母马,库司玛姚尼奇下世了,他跟我说了一会,一下子就无缘无故死了。哪,打个比方,你生了个小崽子,突然间,那小崽子跟你告别,死了。你不伤心吗?
小母马嚼着干草,听着,闻闻主人的手,耐心地听。
姚纳讲得有了劲,就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
(选自《契诃夫小说选》,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