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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父亲
①肖霍洛夫在《静静的顿河》的卷首中,引了一句哥萨克民歌:“你啊,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河流、山脉、草原等自然风物所代表的故乡,是一个人的生养之地。正如父亲一样,它不仅是血肉之躯,更是我们精神承继的主要源泉。
②我的故乡,就是父亲的土地。父亲把我生养在其上,让我在那广袤的土地上呼吸、游走、生长。就人的本性而言,我们这些融化在大自然中的孩子,更形同草木、露珠、鸟雀,从内向外地生长着,扎根大地,向着天空。
③我有一个自由散漫的童年,这得益于故乡草地的开阔。父亲在我蹒跚学步时,就离开了人世。少年时代,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多少次,看见邻居小孩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我反而感到庆幸。
④但渐渐地,我长大了,在心中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追寻——寻找父亲。不只是寻找生身之父,更是一种自我认定,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小时候,不认识我的人问我是谁,要我回答我是谁的儿子,可我连父亲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我哪里情愿说出那个极其陌生的名字呢?但我之为我,不能没有父亲。其实,多少年后,父亲的真实形象已无足轻重,我所寻找的,恰恰是一个超越了血肉之躯的父亲形象,那应是一种抽象化了的精神形象。父亲不过是他的“外身”,实质是我所由来的精神故乡。
⑤劳伦斯曾断言:“每一片土地都有其地域之灵,每一个人都被某一特定的地域所吸引,这就是故乡。地球上不同地域放射着不同的生命力,不同的生命振幅,不同的化学气体,不同的磁力——地域之灵确是一种伟大的真实。”一个人无论诞生在一个多么贫瘠的地方,也无论走到一个多么富裕的地方,都会深深怀恋那里。这也许不可思议,但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宿命。“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这就是地之灵所放射出的引力。寻找不只是想念家乡亲人,想念故园风物,更是一种绵延无期的精对神故乡的强烈渴望。我对父亲的寻找,其意义正在于此。事实上,一个人对“父亲”的寻找,从他一诞生就开始了。
⑥我常常虚构父亲,直到我在二十岁以后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照片:苍白,瘦削。那时他才四十岁,然而已病入膏肓。从他明亮而有神的眼中,我分明看出了一种坚强有力的人生意志,而这,绝不仅仅是他身体的信号。这是他扎根大地,在大地上流浪所赢得的最为宝贵的赐予。父亲当过兵,打过仗,最后是以复员老兵、木匠、民间艺人的身份流浪于白山黑水之间。他拉一手好二胡,画一手好画,常常跑到野台戏班子里凑数。
⑦“你啊,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我不能不感谢那块土地,那块嫩江边上,对我,对它的子民永远放射着光芒的土地。嫩江和它所流经的土地、田畴、草甸,以及乡言土语,风俗习惯,无不对我放射着灿烂的生命光华。我的一切是它赐予,我岂能不感谢?
⑧久久不去的冬天,坚韧活着的树木,在这看似酷寒难耐之地,人的性格也被陶铸得粗犷而豪放。但不是所有的性格都如此,父亲身上所具有的艺术气质,还是或多或少地传给了我,这也算是对粗犷而失之细的一种补救吧。
⑨大自然永远不会单调,精神故乡,无时不在四季的轮换中找寻那趣味盎然的记忆。当我在人生的苦旅中,感到郁闷、压抑、徘徊无主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我的精神支柱在故乡,在大自然,在以我父亲为代表的乡民身上。
⑩写过《天使望故乡》的美国天才作家托马斯•沃尔夫,把人的故乡情思概括成“为找到一个父亲的努力”。但这个父亲不仅仅是赐予我生命的父亲,也不仅仅是我幼年失去的父亲,而是超越了物质需要的一种力量和智慧的形象。我的生命的信念和坚守,只有和它才能合而为一,这也是我对父亲不断加以想象和虚构的实质。父亲的早逝,在我心里,已经把他与故乡、大自然融合,形成了一种比温柔的母爱更富有启示性的力量。(文章改编自《父亲·故乡·地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