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余青州书
(宋)苏洵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①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脱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
昔者,明公之初自奋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虏,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磅礴于戎狄之国,可谓至盛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棰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走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
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问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忸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
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名邪?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而令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海也,君子岂有间于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②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已多矣, 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
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
伏惟加察,幸甚!
(选自苏洵《嘉祐集》,有删节)
【注】①令尹子文:令尹,春秋时期楚国官名,位同国相。子文,姓斗,名谷於菟,字子文。楚国内乱,子文自毁其家,以纾国难。三次被免去相位,毫无愠色。②明公:对于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的尊称,此处指余靖,时任青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