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王安忆
县里号召开三干会的通知发下来了。“三干会”的全称是“农村干部会”,即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规模很大。
收到通知后,大队里就开始筹划去县城开会的事情。先是定开会的人。再要定的是必须带个做饭的去,叫谁去呢?就叫孙侠子去。孙侠子这姊妹聪明肯干,而且没小心眼儿,前说好了婆家,沫河口的,来年就要出门子了。孙家人会过日子,到了开春还有两顿稀一顿稠,从来不欠账,是个正经人家。第二条要筹划在哪做饭,还是像往年那样,在大队会计的表舅家。事情就这么筹划下了,很顺利。
孙侠子也开始筹划了。筹划那一日穿什么衣裳什么鞋。孙侠子没读过书,除了种地,就是做针线。但她也渴望生活中发生一点不寻常的事情,明年她就要过门子了,在家做姊妹的日子里要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就有了纪念似的,比较值。
孙侠子最后决定的是穿那件线呢的格子褂,黑和黄两种颜色的格子,里头衬了毛线衣,是婆婆家送的聘礼,一斤半毛线,还是从蚌埠买来的。在这开春不久的气候里,她这一身有些单薄了;可县城百貨楼里的那些女营业员,一冬都不穿棉裤,不是也没冻着。
太阳也近午了,队长从台子上走过,喊她走了。一路上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县城南头的分洪闸。到了分洪闸跟前,他们就跟孙侠子分手了,他们要到县城北头的人民剧场报到,开会。孙侠子一个人从分洪闸旁边的一条坡道,缓缓地走到了底下。
到了县城街上,太阳正晌午。孙侠子首先去了百货大楼,是在县城中心,两条大街交界的地方,年前起的二层楼。可孙侠子进了一层,却不知怎么上二层。铺面很大,四圈都有柜台,中间还有一圈,依然很宽敞。女营业员坐在柜台后面,傲慢地抬着脸,孙侠子几乎不敢走近她们。她很拘束地转了一圈,刚要出门,瞅见墙角旮旯里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再仔细一看,那是一道夹墙,墙缝里是上楼的楼梯。孙侠子弄明白了从哪里上楼,可却没了上楼的兴趣,还是走了出去。
街上更静了,太阳呢,也更暖了。孙侠子穿了这一身,正好。孙侠子买了辣皮,买了捆菠菜,又见有卖小糟鱼的,卖鱼的是个猫子,急着回船上去,就卖得便宜,花了四角钱,全要下了足有二斤的光景。还剩一些钱,留着买油醋。这下就齐全了。
提了这么些东西,往回赶着,又有一摊子做饭的事等着她,孙侠子就不由地郑重起来。走过百货大楼,她也没停留,而是一径地走过去,眼都不回一下,心里嘀咕着:人家有事!她的衲得很结实的布鞋底,快快地擦着水泥的街面。脚跟在硬地上一弹一弹,腰不由地直了起来。她忽然地有了一种城里女人的姿态:匆忙的,快速的,重要和自信的。
她顺了坡道七拐八绕地进了大队会计他表舅家的小院。家里只有老奶奶和孙子在,表舅和表妗还没有回来。老奶奶说,儿子在窑厂做临时工,儿媳在船码头或饭铺打杂。孙侠子合计了一下,决定这样几个下酒菜:烫菠菜、拌辣皮、煮小鱼、腊肉炒鸡蛋。稀的喝面条,千的贴饼子。真是一顿很丰盛的宴席。她合计完了,就动起手来。孙侠子将水倒进缸里,便切腊肉,切辣皮,装上盘子。老奶奶烧了一锅疙瘩汤,点上香油,满屋都飘香。趁老奶奶不防,孙侠子摸出一个鸡蛋,在锅沿一磕,鸡蛋黄打了个滚,进去了,说:给我小表弟吃。转身就去和面,擀面。等她把面条细细地切出来,抖落开,老奶奶那边已经和孙子在喝疙瘩汤了。
这边油进了锅,那边她方才打鸡蛋。她将鸡蛋哗哗地打起老高,就像连在筷子上似的,渐渐起了沫。她斜了碗,一溜圈下了鸡蛋,打松的鸡蛋一着热油,“潽”地起了半锅,再下腊肉,一起翻炒。真过瘾啊!孙侠子什么时候这么痛快地大油热锅地炒过菜?过年时,下材料的莱都是她娘上灶,怕她糟蹋了东西,可她不是炒得很出色!不仅菜炒得出色,时间也扣得准,她这边刚起盆,那边,开会的人就来了,堂屋里坐得满满的。这时,老奶奶的儿子媳妇都还没回来。
屋里的酒喝上劲了,猜起拳来。孙侠子往匾里的面条上抖了一些面,再提溜了几下,怕它们粘了。这时候,孙侠子才觉出身上有些冷,忙出的一身汗,又在风里站了一时,吹凉了。她往灶里添进一些掰碎的秫秸,让火种略旺一点,又往灶下偎了偎。不知什么时候,孙侠子睡着了,这一个瞌睡也不知是一眨眼工夫,还是一大会儿。她醒来时,听到堂屋里还在闹酒呢!这些爷儿们,一喝上就忘了时间。那老奶奶的儿子回来了吗?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