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赛与瓦子
蔡楠
这个夏季的傍晚,每当白洋淀的太阳没入莽莽苍苍的芦苇尽头,一群瓦子就飞到老赛的农家院休闲岛。瓦子们还知道,一旦老赛发现它们来了,会把手里的活计交给一旁的儿子,然后就会跑出来和它们相聚。
那真是一天内人鸟最快乐的时刻。老赛光着黝黑的膀子,晃着一身的肌肉提着铁锨,朝一口大铁锅走去。他掀开锅盖,用铁锨将锅内早就准备好的饲料搅和均匀,铲出一铁锨,向核桃树下扬去,然后又是一铁锨……瓦子们翅膀铺展开,哗地从树上落下,带着一阵风,盖上了饲料,然后又收拢翅膀,伸出尖尖细细的长嘴,啄出了一地的音乐。老赛听着音乐,望着鸟们愣神。愣神间,发现一只瓦子被挤出了啄食的音乐圈儿。他近前一看,是一只翅膀受了伤的瓦子。别的瓦子都长着淡紫色的嘴,而这只瓦子的嘴却是醒目的红。红嘴儿瓦子抢不上食物,望着老赛沙哑地低鸣。老赛就进了厨房,端来了满满一碗小河虾,送到了那只受伤的瓦子面前……
群鸟吃饱了,又飞上了核桃树,注视了老赛一会儿,欢唱着飞走了。那只受伤的瓦子,却飞到了老赛的肩头,用红嘴轻轻啄着老赛脖子上被蚊子咬出的一个红疙瘩,啄得老赛痒痒的舒服。老赛就把鸟从肩上移到手里,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创可贴,找到了鸟儿翅膀上的伤口,轻轻地给它贴上。他摸了摸鸟儿漂亮的红嘴儿,轻轻叩击了一下,将鸟儿高高地向上一举一送,鸟儿就借势扎上了天空,追赶伙伴们去了。
老赛的手就那么举着,举着,就把自己举成了白洋淀的一尊雕像。
本来老赛的农家院就是在千里堤上的。只是后来搬到了淀里。按他儿子赛舟的话说,这叫人挪死,院挪活。儿子整个春天都没闲着,他在老赛承包的苇地上大兴土木。刨了苇根,挖了一个大池子,筑土为台。池子里蓄水养蟹,台子上搭起了一排钢结构板房,建起了淀上农家院休闲岛。院子里种了蔬菜、草莓和果树,美其名曰采摘园。岛与千里堤有一道壕沟相隔,赛舟空出十只柴油桶,上面焊上一块厚钢板和护栏,中间设计两条长长的锁链。一个轮渡就制成了。有客人来,只要在对面用力拉锁链,轮渡就会慢慢地摆到农家院了。就这样一捣鼓一变化,景致别有不同,休闲岛的生意自然比在岸上火爆。
儿子儿媳走上了前台。老赛和老伴儿退居了二线。老伴儿引领着客人采摘。老赛呢?有时候帮厨,更多的时候是做摆渡人。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打水草,拌饲料,喂河蟹。闲的时候,就望着那群傍晚才飞回来的瓦子鸟愣神。瓦子们原来就栖息在他的苇地里。苇地变成了农家院,瓦子们就散去了。看着瓦子时不时扎入水中,时不时飞上天空奋不顾身的饥饿样子,老赛拿起铁锨,试着将铁锅里剩下的喂蟹的饲料,向一片空地扬去。然后他冲鸟们招招手。鸟们呼啦一下就扑了上去,伸出尖尖细细的长嘴,滴滴答答地啄食,啄出了一地的音乐。
在这个夏天,老赛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喂鸟。
赛舟又有了新的计划。他在养蟹池里搭起了一片凉亭和一个大戏台。一条水上木板长廊将饭桌从屋里延伸到了水上。赛舟就对老赛说,你不懂,客人喜欢一边浪漫着,一边让蚊子咬着吃饭!
儿子说的还真对,凉亭上和戏台上确实比屋里人多。
瓦子鸟却变得胆怯了。那棵核桃树离着木板长廊很近。老赛再喂食的时候,瓦子鸟啄出的不是一地音乐,而是一地恐慌了。终于,在一个食客逮住那只受伤的红嘴瓦子之后,鸟们再也不来了。
老赛没能及时救出那只红嘴瓦子。他赶到凉亭餐桌的时候,那只红嘴瓦子已经被炖成了一盆汤。老赛拨拉开客人,将汤盆抢了过来。他脚步踉跄,来到了核桃树下,挖了个坑,将汤倒了进去,掩埋了红嘴瓦子被煮烂的小身体。
赛舟急扯白脸地跑了过来,用脚跺着核桃树下的新土说,你疯了吗?难道一桌客人还不如你的一只破鸟?
不如!老赛硬硬地说。
像你这样,这休闲岛早晚得黄!
黄了才好,黄了才叫休闲!老赛扔下这话,又扔下五百块钱,“给,那桌的饭钱我付了!”
儿子没接,红红的钞票像瓦子一样,飞了起来,又飘落在地。
老赛上了岸,和老伴儿在千里堤的旧址上又开起了农家院,取名叫瓦子家园。
在厨房对着后窗的空地上,老赛也种上了一棵核桃树。那口铁锅,老赛将它搬到了千里堤上。每到傍晚,他搅拌好饲料,像在淀里那样,铲出一铁锨,向核桃树下扬去,然后又是一铁锨……
瓦子鸟们就都飞到了瓦子家园。
一年后,雄安新区设立。白洋淀开始水域生态修复,赶上退耕还淀、退商还水,赛舟的农家院得到补偿后,被水平了。
赛舟带着媳妇儿来到了老赛跟前。赛舟不说话,他让媳妇和老赛说,爹,瓦子家园算俺们一份呗!
老赛也不看儿子儿媳,一边给瓦子喂食,一边轻轻地嘟哝,瓦子,又叫淀鸥,学名须浮鸥,喜欢在辽阔的水面迎风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