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袄
孙犁
风把山坡上的荒草,吹的俯到地面上,砂石上。云并不厚,可沉重的怕人,树叶子为昨夜的初霜的侵凌焦枯了,正一片片坠落。
我同小战士顾林从滚龙沟的大山顶上爬下来,再强登那峻峭的山顶时,身上发了暖,但一到山顶,被逆风一吹,就觉得难以支持了。顾林在我眼前,连打了三个喷嚏。
风还是吹着,云,凌人的往下垂,我想要下雨了,下的一定是雪片吧?天突然的暗了。
远远的在前面的高坡上出现一片白色的墙壁,我尽可能的加快了脚步,顾林也勉强跟着。这时远处山坡上已经有牧羊人的吆喝声,我知道天气该不早了,应是拦羊下山入圈的时分。
爬上那个小山庄的高坡,白墙壁上的一个小方窗就透出了灯火。我叫顾林坐在门前的一块方石上休息,自己上前打门。们很快的开了,一个姑娘走了出来。我对她说明来意。问她这里有没有村长,她用很流利的地方话回答说,这里只是一个小庄子,总共只有三家人家,过往的军人有事都是找她家的,因为她的哥哥是自卫队的一个班长。随后她就踌躇了。今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妈妈去外婆家了,哥哥还没回来。
她转眼看了下顾林,对我说:“他病得很严重吗?”
我说:“是。”
她把我让到她家里,一盏高座的油灯放在窗台上。浮在黑色油脂里的灯芯,挑着一个不停跳动的灯花,有时并细碎的爆炸着。
姑娘有十六岁,穿一件红色的棉袄,头发梳得很平,动作很敏捷,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便盯住人。我想,屋里要是没有那灯光和灶下的柴火的光,机灵的两只大眼也会把这间屋子照亮的吧?她挽起两只袖子,正在烧她一个人晚饭。
我一时觉得我们在这里休息,有些不适当。但顾林躺在那只铺了一张破席子的炕上了。显然他已是精疲力尽了。我摸摸他的额头,又热到灼手的程度。“你的病不会又犯了吧?”
顾林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的牙齿的“得得”声,他又发起冷来。我有些发慌,我们没有一件盖的东西。炕的一角好像有一条棉被,我问那正在低头烧火的姑娘,是不是可以拿来盖一下,她低着头没听完我的话,便跳起来,爬到炕上,把它拉过来替顾林盖上去,嘴里一边说,她家是有两条棉被的,哥哥今天背一条出操去了。把被紧紧的盖住了顾林的蜷曲的身体,她才跳下来,临离开,把手按住顾林的头,对我蹙眉说:“一定是打摆子!”
她回去吹那因为潮湿而熄灭的木柴了,我坐在顾林的旁边,从门口向外望着那昏暗的天。我听见风还在刮,隔壁有一只驴子在叫。我想起顾林明天是不是能走,有些愁闷起来。
姑娘慢慢地对我讲起话来。炉膛里的火旺了,火光照得她脸发红,那件深红的棉袄,便象蔓延着的火焰一般。她对我讲,今年打摆子的人很多,并问我顾林的病用什么法子治过。她说有一个好方法,用白纸剪一个打秋千的小人形,晚上睡觉放在身下,第二天用黄表纸卷起来,向东南走出三十六步,用火焚化便好了。她小时便害过这样的病,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治好的,说完便笑起来:“这样是不是迷信呢?”
夜晚静的很,顾林有时发出呻吟声,身体越缩拢小起来,我知道他冷,我摸摸那条棉被,不只破烂,简直像纸一样薄。我已经恢复了温暖,就脱下我的军服的上身,只留下里面的一件衬衫,把军服盖在顾林的头上。
这时锅里的饭已煮好。姑娘盛了一碗米汤放在炕沿上,她看见我把军服盖上去,就沉吟着说:“那不抵事。”她又机灵地盯视着我。我只是干笑了一下,表示:这不抵事怎么办呢?我看见她右手触着自己棉袄的偏在左边的纽扣,最下的一个,已经应手而开了。她后退一步,对我说:“盖上我这件棉袄好不好?”没等我回答,她便转身去断然的脱下来,我看见她的脸飞红了一下,但马上平复了。她把棉袄递给了我,自己退到角落里把内衣整理了一下,便又坐到灶前了,末了还笑着讲:“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穿上的。”
她身上只留了一件皱折的花条布的小杉。对这个举动,我来不及惊异。只是把那满留着姑娘体温的棉袄替顾林盖上,我只是觉得身边这女人的动作,是自己幼年病了时,服侍自己的妈妈和姐姐有过的。
我凝视着那暗红的棉袄,姑娘凝视着那炉膛里一燃一燃的余烬,一时,她又讲话了。她问我从哪里来,尽走过什么地方,那里的妇女自卫队好。又问我什么时候妇女自卫队再一次检阅。一会我才知道,在去年,平山县妇女自卫队检阅的时候,打靶,她是第三名。
(选自《白洋淀纪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