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乱世为儒
朵 渔
熊十力出生于湖北黄冈,是一个乡村穷教师的儿子。十三四岁时,父母相继病亡。此后游学乡间,读王船山、顾亭林之书,忽有革命之志,遂投奔武昌新军。1917到1918年间,参与孙中山幕府。他目睹鼎革以还,世风日下,慨叹“由这样一群无心肝的人革命,到底革到什么地方去呢?”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弃政向学。
1920年熊十力拜在南京内学院欧阳竟无大师门下学佛。熊十力在内学院里是年岁较大的学员,学习极为用功,也是最穷的一个,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
熊氏在内学院打下了坚实的唯识学和因明学基础,接受了哲学思维的严格训练。1922年熊十力受聘北京大学讲授佛教唯识学。但自一开始,熊便一步步背弃师说,逐渐离开佛教唯识学,从而形成自己的一套观点。好在蔡元培向来提倡兼容并包,亦就相安下去。然而,熊十力的讲课效果似乎不太妙;而不能得英才教之,更让他觉得气馁。后来,他干脆向学校提出在家授徒,虽不能得天下英才,能有“二三子”聚而教之,也是惬意,“而不相干之学子,亦不愿其与于斯课”。学校竟也同意了他的要求。
熊十力师风陡峻,责人以善,不惜詈骂,情急处甚至会饱以老拳。一次,梁漱溟为学问之事与熊十力发生了争论。争完了,熊十力趁梁漱溟转身的机会,跑上去朝梁就是三拳头,口里还骂他是“笨蛋”。梁漱溟了解熊的个性,没加理会就走了。熊氏也深知自己修养不足,缺少一份儒者的典雅,但“检讨”归“检讨”,他决计不去改正。1937年,日寇侵入华北,熊十力辗转返回黄冈,后来进入四川,颠沛流离,生活尤为拮据。但他自甘寂寞,乐以忘忧,仍勉力著述讲学。他依然坚持每日清晨四点即起床,读书写作,中午亦只闭目坐上片刻。写起来只需一纸一笔,最穷困时,用秃笔写,以碗为砚,一盛墨汁,一盛朱红。因长期流离失所,身边并无藏书,他恐怕也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藏书的学者。
1946年春,蒋介石正欲乘船还都南京,途经武汉,得知熊十力在汉口,便差人去请,熊一听顿时光火:“要我去看他,他是什么东西!”蒋又赠资百万以助其办哲学研究所,但熊并不领情。1946年6月7日,熊致函徐复观,讲明:当局若真想为国家培育元气,最好让自己自安其素,为所欲为,不必专款资助,只要不横加干涉,便是一种支持。他并举章太炎之例,说“章太炎一代高名,及受资讲学,而士林唾弃”。
熊十力对学术上的“逐臭”之徒极其反感:“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对那些“徘徊周旋于人心风会迎合之中”的浮华名士也尤为厌恶,熊说,“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1947年春北大复校,熊闻讯便重返北大。他原以为可以重拾当年初到北大时那种平静的治学生涯,然而内战使北平依然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1948年2月,浙江大学请熊十力前去讲学,熊氏携弟子牟宗三一起前往,并将筑居之所命名为“漆园”,并自号“漆园老人”,自比“漆园吏”庄子,取庄周避世之意。
1949年5月16日,他听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占领武汉,极为兴奋,大书三个字:解放了!50年代初,熊十力留在大陆,生活是安定的,然而此时熊十力的内心是孤独的。他的学说逐渐被边缘化了,著作也几乎到了被人遗忘的地步。他在暮年哀叹道:“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逢十祀。绝无向学之青年,亦鲜有客至。”1956年他完成了《原儒》一书的下卷,以“六经注我”的精神,重新阐释了儒学经典和儒学史。1968年5月23日上午,一代大儒走完了他84年的人生路程。
(节选自同名文章,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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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讲仁,讲性命无道,讲良知,都不是一假定,而是一真实生命的呈现……熊先生是一个真人。他真之所以为真的地方在哪里呢?我不用说得太玄远,太严肃,而只从他日常生活上说。
(牟宗三《熊十力先生追念会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