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和它之前的唐诗相比,确实有不同的味道。
唐诗充满了激情。经过唐以前的中国诗的种种探索,激情从唐代开始得到了完全的表现,至少李白、杜甫是这样的。但是宋诗却不同,激情的尽情表现,被作为孩子气的夸张而加以避免。因此,悲哀被抑制了。这是因为悲哀最容易成为表现激情的素材。再者,抑制了激情,也就抑制了作为激情的表现的华丽辞藻。不仅是辞藻,在诗中经常引人抒发感情的自然风景,使感情的表现华丽多姿,这是使唐诗华丽的因素之一。
这就是周弼《三体诗》中所谓的“虚”“实”交错;用其他批评家的话来说,就是“情”“景”交错。但是宋诗却不同。它不像唐诗那样,通过点染感伤的“景”,使感伤的“情”更为华关;而是甚或用“情”来填满整首律诗,一句也不触及“景”。
以上所说的,也许可以概括为:宋诗是作为对唐诗的反题而出现的。唐代的韩愈、自居易就已经认识到,激情的表现,至唐代的李、杜,已臻于极致,无以复加了;到了宋人那里,这种认识便更为坚定了,他们故意要另辟蹊径。就诗歌历史本身而言,这可以说是一种发展。所谓另辟蹊径,就是与其凭激情作诗,不如经常保持冷静来作诗。再者,宋代的诗人们——以欧阳修、苏轼、王安石为上述特点的代表——大都是国家大臣。
在宋代,实现了中国自古以来要使政治担当者与文化担当者合二为一的理想,这可以作为上述特点的外在原因。身为政治担当者的诗人,过分吐露热情的言辞,便会使人对其作为政治家的冷静抱有怀疑。用冷静来抑制热情是必要的,因为这也关系到他们的身份。
就这样,比唐人冷静得多的宋人的诗,积极地提倡一种新的美——冷静的美。因而,具有更多的知性、更多的精细观察,尤其是更富于对日常生活的观察,这作为宋诗的又一个特色,在此就不细说了。这里想指出的是冷静产生的结果之一,是往往导致了从一旁审视自己的态度。
而且,被审视的自己,往往是作为流转的世界中的一物而被审视的。说起来,把自己看作是流转之物,其实并不悲哀。把人生视作流转,是中国诗中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感情,汉魏六朝诗中的悲哀,大都是由此产生的。不过,说起来,抑制悲哀的宋人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流转并不是仅仅作为可悲的现象被意识到的。也许,人生中真正的大欢乐是没有的,但是,小欢小乐则在人生的各个部分都有。仿佛使人感到,人生就是在小欢小乐上的流转。
由此,我们可注意到另一个可称是宋诗特色的东西。宋诗中确实没有爆发的激情,但是另外有种东西也是可贵的,这就是在流转的人生中经常被保持着的平静的激情,尤其是人对人的激情。
(摘编自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