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
那年春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和弟弟坐在田垄上,沉默被雨声塞满。地里的蒜薹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绿油油十分可爱。然而可惜,今年菜价便宜,尤其是蒜薹——这一大片的收成,还不够请人收割的工钱。眼前的植物倒幸免于一死,在雨里挺直了腰杆,不可一世地望着我们。弟弟无言地看着田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的青山,它们面色铁青,肩并肩连成一片,把所有的出路堵成死胡同。雨“哗啦啦”地下个没完,水流打着漩从我们脚边流过。“走吧,哥。”弟弟的声音穿过雨幕,传到我耳朵里也是湿漉漉的。
书上说,飞机飞在万里之上的平流层,那里没有风雨,只有傲立云端的晴朗。我抬起头看那黛青色的天,如银针般的雨丝自上而下刺入我的眼睛,又从眼里流出来。雨,大雨,满世界都是雨,如果没那么多雨就好了。要是没有那么多雨,爸骑车的时候就不会滑在地上摔成骨折;蒜薹也不会疯长以至于贱到赔本……要是没有那么多雨,市里比赛时空气湿度就不会那么大,我和弟弟就可以拿到第一、第二名了。市里有规定,比赛第一、第二名可以免费参加国家航模比赛,而其他晋级的同学,还要再多交上1000元材料费及路费。
我幻想过许多个如果,如果那天不是刚下完雨,如果我和弟弟的飞机泡沫板再干燥一点,兴许就能拿到个好名次了吧——一个人免费也好啊:而现在,我们只能沉默不语地瞪着绿色的蒜薹。家里已经明确地说了,只拿得岀500元,今年收成不好,爸又摔伤了,如果不是看在我们兄弟俩确实有天赋的份上,妈是一分钱也不愿花在这玩意儿上的。再加上我们之前的积蓄和从表哥表姐处借来的钱,我和弟弟终于凑出了700元巨款。
集齐剩下的300元是我们人生中最努力也最精彩的时光。黄教练和学校食堂商量好,我和弟弟刷两星期盘子,给500元。这样不但集齐了路费,还有200元结余以备不时之需。我知道这是黄教练特意给我们兄弟俩申请的,为的就是让我们别轻易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但是,无论我和弟弟怎么挣扎,两个上学的学生也不可能再凭空变出1000元来供另一个人的旅程了。
回家路上,那500元正攥在我手里,弟弟走在前面,我紧紧跟着他。无论如何必须下决心了,明天一早报名统计截止,过期不候。弟弟的身影在雨里显得有些瘦弱,我想起他投掷飞机时的模样:双眼目视前方,飞机稳稳托在右手上。清风乍起的时候,他适时地松手,风从机翼下穿过,飞机便乘风而上,带着漂亮的上升弧线,划岀潇洒的滑行轨迹。弟弟在后面跟着跑,少年的衣服像鼓起的风帆,他张开双臂,就像鸟儿舒展着羽翼。
“哥,你想去吗?”弟弟突然打破了单调的雨声问我,却没有回头。“这时候了,还问这干什么?”我回答他的声音散在雨水里,听起来也湿漉漉的。谁不想去呢?刷着无数个油腻盘子的时候,看着烂在地里的蒜薹的时候,谁不想去呢?到更遥远的地方去,怀揣着骑马仗剑浪迹天涯的意气风发,去见识更广阔的山川星河。
我们慢慢地走着,雨水冲刷着眼前的路,偶尔有戴草帽的人奇怪地看看我们,不知道这是一场慎重的仪式——有关到世界去的一场严肃抉择。其实路不太远,可我却感觉是我短短17岁人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
我郑重地擦干手,从书包里取岀两张纸来:既然为了飞翔,就让飞翔来抉择吧。两张纸,两架纸飞机,谁的飞得时间久,就算谁赢。谁就可以去那个群山外面的世界,那个巨大的、有无限天空的世界。叠飞机的时候,弟弟光顾着各种折叠技巧,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用的那张纸上斑斑点点,白纸黑字十分明显,明显得可疑。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去参加比赛。两张纸,一张用来给弟弟飞翔,而另一张是我的报名表。我是哥哥,要照顾家,农田,以及不再年轻的爸妈。但弟弟,你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你生来就要去飞翔的,到天空去,到宇宙去,到世界去,你的飞机一定会冲出雨幕飞向蓝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