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叙述智慧
李洁非
早熟而悠久的中国语言叙事艺术传统,在近代以来黯淡失色了。明显而确实的原因,实在由于西方小说在中国的传播并且很快地反客为主。但是,即使西式小说在近百年中战胜了中国传统小说,那也不可以归结为优胜劣汰的进化关系。
近代中国小说之近洋远古,动机不在纯艺术方面。本世纪初,传统的中国小说模式被宣布为腐旧浅薄乃至已经死亡之时,人们所说的实际上是,这种摸式缺乏新时代所要求的某种现实效用,不能满足当下社会对于小说的需求。梁启超等人的“小说界革命”论,“五四”新文学运动,无不作如是观。那么,近代中国所迫切要求于小说的,究竟是什么呢?一言以蔽,是主义的价值。这,确是中国传统小说所难以提供的。
中国小说的渊流,往远里说,一是作为先秦诸子论辩时所借助的一种修辞技巧而产生的故事文体,一是作为魏晋唐名士搜奇玩怪的书斋里览物和消遣方式;往近里说,是作为宋明市井文化兴起后,市人阶层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的娱乐对象。因此,中国小说在一千余年之中,基本上不包含严肃目的与色彩。西方小说起于文艺复兴,中历启蒙时期、资产阶级革命、社会主义思潮以至于后工业文明,可以说,它的发展,每一步都伴随着社会演变的足迹,得益于此也服务于此;所以,它一开始即是为主义的文学。
近代社会的现实际遇,使中国新锐的作家们觉得,不再可以只为着智力和娱兴去作小说,它必须表达点什么,他们寄希望于作品里所表达的东西能解决现实问题,或者有助于现实间胜的解决。近代、现代以至当代的小说毅然告别了中国自身的传统,和西方认同。回瞩这百来年的历史,我们看到,近代小说充满了社会进取心和历史感,它坚决要对政治的、文化的、美学的……问题发言,而不是置身其外。这是对中国小说传统的一次本质性突破,部分效果也证明是好的:一方面,确实对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现实构成了干预和推动,另一方面,潮涨潮落之间小说观念和宗旨也以一种比较明显的秩序化关系向前演变。
但绕主义之轴而转的小说运作模式,它的缺陷同样是很突出的,与所有“时尚性”的事物类似,一旦兴起所向披靡,一旦时过境迁又如过眼烟云。这种匆匆的脚步,难以走入深幽佳境。正因如此,百年来的中国小说,弄潮儿不可谓不多,领风骚者不可谓不多,然而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的作品,即可被视为经典作品的,却寥若星辰。
就中国小说传统而言,小说的衍化是不动声色的。每一个古典小说家,都默默地从前人作品中接受趣味、技巧和主题上的熏陶,古典小说恰恰是在这种沉闷单调的文本模拟之中稳定而卓有建树地从粗糙到成熟,又从成熟到情致。我们甚至说不出在各方面皆达到完美的《红楼梦》是如何从中国产生的,但有一点很清楚,即千余年中,古典小说始终保持了美学上的、形式上的完整性和共通性。它不像西方小说老用更新了的东西来破坏自己的传统。
超越,固然是一种智慧,而持恒又何尝不是别种的智慧?或许可以预计,当典型的中国近代社会的“问题系列”消失的那一天,中国作家会突然醒悟,以主义为轴心的超越模式不是他们天性里本来所有的东西,反之,在持恒中发展才是自己祖传的智慧。于是,小说将回到这种传统里去,作家将重新以一个中国人的心情从事创作。
(选自1993年第5期《文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