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凤鸣高岗
邹金灿
1931年,钱伟长投考清华大学,中文科目的试题是《梦游清华园》,他用这个题目做了一篇赋,得了满分,阅卷老师不能改动一个字。同时他也考了历史,试题的要求是:写出二十四史的名字、作者、卷数、解释人是谁。应考者中,只有他得了满分。
钱伟长能有远超同侪的文史功力,归功于四叔钱穆对他的熏陶。
1938年,云南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在此落脚。日本并吞中国的野心,令战争席卷中华大地。敌我力量悬殊这一现实,使一群当时处于中国最顶层的知识人,感觉到中国可能有亡国之虞。他们在困窘与恐惧中思考中国该何去何从。
钱穆就是其中的一员。
在好友陈梦家的鼓励和一再要求下,钱穆答应撰写一本通史。这就是后来著名的《国史大纲》。
钱穆的弟子严耕望曾说:“近六十年来,中国史坛甚为兴盛,名家大师辈出。论根底深厚,著作宏富,不只先生一人。但先生才气磅礴,识力深透,文笔劲悍,几无可伦比。”
《国史大纲》出版后,钱穆在重庆等地进行了多场演讲,阐扬传统文化,激励军民抗战士气,声誉日高。严耕望感叹,“国家多难,书生报国,此为典范,更非一般史家所能并论。”
1929年,顾颉刚回到家乡苏州,拜访了当时为苏州中学国文教师的钱穆,借去了钱穆正在撰写的《先秦诸子系年》手稿。回家读了之后,顾颉刚认为,钱穆已经不适合再在中学教书了,便推荐他到中山大学任教,可惜未能成行。
1930年,钱穆到燕京大学任国文讲师,刚进学校,他就展现出了强烈的“中国意识”。有一次,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设宴招待新同事,钱穆以初来乍到的身份,向校长进言:“我一向听说,燕京大学是教会大学里中国文化程度最高的,现在看来是徒有其名,因为我一进校门就看到M楼、S楼,所谓的中国文化在哪里呢?建议改用中国名字。”
满座为之默然。后来,燕京大学召开会议讨论,最后采纳了钱穆的建议,把M楼改为穆楼,S楼改为适楼,其他建筑以此类推。至于校园里那个景色秀丽的湖该用哪个名字,大家争论不休,最后钱穆定为“未名湖”﹣﹣1949年后,燕京大学被撤销,北京大学迁到燕大,自那以后,未名湖成为北大的代称。
钱穆对自己的要求,是做一名“传统人物”,确切来说,是做一名中国传统人物。
在北大,钱穆和胡适的课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其中一个吸引点就是两人的观点往往相反。胡适批判传统文化,钱穆则推扬传统文化的价值。
钱穆毫不客气地表达对胡适的不认同。一次,商务印书馆约请胡适编写一本中学国文教材,胡适邀请钱穆合写。钱穆拒绝了,明确告诉胡适:“你我关于中国文学的意见迥异,如果各写一本书让读者比对着来读,那样会对读者有益,但合写一本则不行。”
大致来说,抗战之前,钱穆还是与主流学派保持了和而不同的状态。日本人全面侵华的枪声响起,钱穆终于爆发,开始严厉批评新风气。对菲薄传统风气的深忧,遍见于钱穆抗战后所著的书中。在20世纪的学人中,我们很难看到第二个人,像他这样不厌其烦地劝人要多读中国书、要做一个中国人。这也成了他身上一大争议点所在。
1986年6月,钱穆在素书楼结束了一生的教学生涯,媒体蜂拥而至,关注这位耆宿的告别杏坛之作。钱穆对在场的学生说:“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的姓名都被人遗忘了。现在哪人再讲梁任公?……照这样子,将无历史可讲。……求新求变,那真是值得惊心动魄的。”
争议声中,这位老人的温厚与深忧,往往被低估。
抗战前,李埏入读北京师范大学,恰逢在北大任教的钱穆过来兼课。在上大学前,李埏已经读过《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背过不少秦汉文章。当时他认为自己还有些基础,不料听了钱穆几节课下来,不禁怅然若失,“我简直是一张白纸啊!过去的读书,那算是什么读书呢?过去知道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小堆杂乱无章的故事而已。”
世人尝道钱穆读书之勤、著述之丰,然而他的天分同样不容忽略。龚鹏程认为,钱穆先生天资过人,”他注《公孙龙子》只花了7天,写《庄子纂笺》也只费了两个月,这都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钱先生给人的印象是苦学成名,他也从不炫耀,其实如此捷才,可谓并世无两。”
(选自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有删改)
【相关链接】如果只看钱穆晚年对新文化运动的批评,容易觉得这是一个守旧不前的人。事实上,在江南的成长阶段,钱穆就非常关注国内最新的学术动态与思想潮流,自言逐月阅读《新青年》。他的弟子余英时说:“钱先生对于新知识的态度,与中外一切现代史学家比,都毫不逊色。‘五四’时人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怀疑、批判、分析之类,他无一不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