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向来文人地位很高,但是高的都是死后,在生前并不高到怎样。我们有句老话,叫做“词穷而后工”,好像不穷不能做文人。所以文人向来是偃蹇不遂的。偶尔生活较安适,也是一桩罪过。但我反对这文人应穷的遗说。颜渊在陋巷固然不改其乐,然而颜渊居富第也未必便成坏蛋。文人穷了,在他人看来很美,死后读其传略,缠绵凄恻,很有诗意,但若身临其境,却不甚妙,这犹如我不主张红颜薄命,与其红颜而薄命,不如厚福而不红颜。且丈人穷了,每好卖弄其穷,一如其穷已极,故其文亦已工,接着来的就是一些什么浪漫派、怨天派。
我们想起文人,总是一副穷形极像。文人多半是书呆,不治生产,不通世故,尤不肯屈身事仇,卖友求荣,所以偃蹇是丈人自招的。文人不大安分守己,每每是非辩得太明,泾渭分得太清。人生在世,应当马马虎虎,糊糊涂涂,才会腾达,才有福气。黛玉最大的罪过,就是她太聪明。所以红颜每多薄命,文人亦多薄命。再说,丈人好相轻。一个文人出一本书,便有另一文人处心积虑来指摘。于是白话派骂文言派,大家争营对垒,互相臭骂,叫武人见了开心。所以我向来不劝人做文人。
既做文人,就要有点胆量,所言是真知灼见之话,所见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写是优美动人之文,这样的文人是做得的。袁中郎说得好:“物之传者必以质,丈之不传,非不工也。树之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肤发也。文章亦尔。行世者必真,悦俗者必媚,真久必见,媚久必厌,自然之理也。”这样就同时可以做文人,也可以做人。
(节选自林语堂《做文与做人》,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