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诗论普遍认为,真正的好诗是“神品”“逸品”,其中有一种似乎是人力难以达到的“东西”,可称之为“天机”“灵气”等。如果用现代诗学术语说,这就是诗的潜在次序或深层结构。这种潜在次序或深层结构是怎样发现的呢?中国古代诗学对此的回答是有分歧的, 形成了“苦吟”和“快吟”的对立。“苦吟”派以中唐以后的幸郊、贾岛等为代表,“快吟”派以苏轼为代表。苏轼认为写诗不必冥思苦搜、琢刻藻绘,要快吟,要“冲口而出”,“无意于佳乃佳”。苏轼的观点作为古代诗学的一种理论,广有影响。
“无意于佳乃佳”“冲口而出”实际上提出了一个诗学悖论。一方面,诗人无意于诗,无意于佳;可另一方面却在不经意间“冲口而出”,而有了诗,有了佳诗。这种思路并非苏轼首创,《淮南子·说山训》就有:“求美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历代名画记》也有:“夫运思挥毫,自p以为画,则失于画矣;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是对这一 思路的新的发挥。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苏轼的“无意于佳乃佳”是反对为写诗而写诗、为艺术而艺术,强调写诗的社会功利目的,强调有感而发。这样,诗就是不吐不快、无所避讳的率真之词,无意为诗而终为传世之佳作。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无意于佳”,即在写诗时精神完全放松,不把写诗当作一回事,不去冥思苦想;“乃佳”,即是在这种不经意间“冲口而出”倒创作出了佳篇。表面上看,诗人的精神状态与产生的结果是矛盾的,实际上却符合心理活动规律。
首先,覃思竭虑的精神状态,对科学研究来说十分必要,但对写诗这种审美创造活动来说有时就未必好。因为这种精神状态意味着诗人处于有意识注意中。有意识注意,使诗人完全清醒,意识聚焦并高度活跃,这样诗人的思维是准确的、谨严的、规范的,但也可能由于思维过于准确、谨严、规范而陷入狭隘,不能自由挥写,无法寻找到“灵气”与“天机”。格式塔心理学对意识聚焦作了详尽的研究,证明人类的大脑有一种压倒一切的需要,这就是从眼前任何杂乱形式中选择出一种准确、集中、简单的模式来。对于诗这种复杂的充满自然灵气的结构来说,意识聚焦的这种选择性、集中性、规范性和准确性太缺乏伸缩性与张力了。这也正是苏轼主张“无意于佳”“冲口而出”的原因。
其次,诗歌创作是有意识与无意识结合的产物。对诗人来说意识诚然是重要的,但无意识是辽阔的“非洲大陆”,资源非常丰富,营养特别丰足,如果完全没有无意识的滋养,诗歌创作也难以达到极致。苏轼之所以强调“无意于佳乃佳”, 强调“冲口而出”,其原因之一就是发现了无意识对诗歌创作的作用。如果说“苦吟”派更重视求助于意识的话,那么“快吟”派则 更重视求助于无意识。因为在“无意”的情形下,人的精神放松了,意识对无意识的压力减小了,这时无意识就可能冲破意识的“防卫”,出来施展它的才能。这样,诗人就会出现一种神思恍惚的、弥散的、具有张力的审视和快捷的捕捉,这可能是最富于创造性的一瞬间,自然灵气似乎不思而至,意外佳构仿佛纵手而成。
当然,苏轼强调“无意于佳”“冲口而出”,并不是无条件地乱嚷乱叫。他认为要达到“无 意于佳乃佳”的创作境界,既要长期“科学”,又要为人豪爽,即以创作主体的学问与性格为条件。诗人只有在根柢深厚、自身强大而具有很强的驾驭能力的情况下,才能做到胸有成竹, 达到“无意于佳乃佳”的境界。
(摘编自童庆炳《诗的潜在次序的发现——释“无意于佳乃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