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契诃夫
伊凡·叶果罗维奇·克拉斯努兴,一个第四流的报纸文章作家,夜深回到家,皱紧眉头,神色严肃,不知怎的,显得心事重重。
他在他的房间里闲走一阵,然后停住脚,揪乱头发,用莱阿替斯①准备为妹妹报仇的那种口气说:“一个人已经精疲力尽,精神劳累,心里又郁积着愁闷,可是对不起,你得坐下来写东西!这就叫生活!一个作家明明心情忧郁,偏偏要强颜欢笑给读者凑趣;或者明明心里畅快,却不得不按照编辑部的命令大流眼泪。他灵魂里的这种痛苦的矛盾,为什么就没有人来描写一下?”他一面说,一面挥着拳头,转动眼珠……然后他走进寝室去,叫醒他妻子。
“娜嘉,”他说,“我要坐下来写文章了……劳驾,别让人家来搅扰我。要是孩子哭喊,或厨娘打鼾,我就写不下去了……还有,替我烧点茶……再煎块肉排什么的……你知道,没有茶喝,我写不下去……只有茶,才能给我写作的精力。”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上衣,坎肩儿,靴子。他脱得很慢,然后,现出委屈的神情,在写字台旁边坐下。他把身子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考虑他已经想出来的题材。他听见他妻子穿着拖鞋提哩踏拉地走动,劈出刨花来烧茶炊。不久茶炊的滚沸声和煎肉的咝咝声,传到他这儿来。他妻子仍旧在劈刨花,还弄得火炉的门和风箱哗啦哗啦的响。
忽然间,伊凡猛一扭动,睁大惊吓的眼睛,嗅空气。“天呐!炉子冒烟啦!这个讨厌的女人存心要毒死我!”他嘟哝着,皱起脸来做出一脸的苦相。
“ ”他跑进厨房,大闹一通。过后不久,等到他妻子战战兢兢地踮起脚尖,给他送来一杯茶,他跟先前一样坐在安乐椅上,闭着眼睛,专心想他的文章。他没动弹,拿两个手指头轻轻叩着他的脑门子,假装没觉得他妻子走过来……他的脸现出委屈的神气。
在下笔写题目以前,他按太阳穴,他扭动,他把腿从椅子底下抽出来,仿佛腿痛似的;要不然就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仿佛一只躺在沙发上的猫一样。末了,他勉勉强强往墨水瓶那边伸出手去,脸上的表情就跟他在签署死刑执行令似的,他这才写下了题目……
“妈,给我点水喝!”他听见他儿子的声音。
“嘘!”母亲说。“爸爸在写文章呐!嘘!”
爸爸写得飞快,飞快,既不涂改,也不停顿,几乎来不及翻篇。摆放在书桌上的那些名作家的半身像似乎在想:“嘿!老兄,你可真行啊!”
“嘘!”笔尖叫道。
“嘘!”那些作家说。
忽然,伊凡挺直腰,放下笔,听……他听见一种匀称单调的低语……那是尼古拉,隔壁房间的房客,在念祷告。
“我说呀!”伊凡叫道。“劳驾,您不能小声祷告吗?您妨碍我写作啦!”
“对不起,先生……”尼古拉胆怯地回答。
写满了五页,伊凡伸个懒腰,瞧一瞧表。“天,已经三点钟啦,”他叨唠着。“别人全睡着了,我呢……唯独我非工作不可!”昏昏沉沉,筋疲力尽,他的头往一边偏倒,他上寝室去叫醒他妻子,用有气无力的声调说:“娜嘉,再给我烧点茶吧!我……觉着浑身没劲了。”
他写到四点钟才罢手,要不是文章已经写完,真会一口气写到六点钟。他就这样远远地避开别人的窥探,在自己的小窝里对那些不得不受他支配的人称王称霸。这个暴君在这儿,在家里,跟我们在编辑部里常见到的那个低声下气、沉默寡言、毫无才华的小人物相比,是何等的不同!
“我累极了,恐怕反倒会睡不着觉了……”他一面上床,一面说。“我们的工作,这种倒楣的、没好处的苦工,弄得人的灵魂比肉体还要疲乏……我不如吃点澳化钾②的好……天知道,要不是为这一家子人,我早就丢掉这差使了……按编辑部的命令写文章真是要命!”
他睡到中午十二点钟或一点钟,睡得又酣畅又踏实。
……啊!要是他是名作家,或成了名作家,要是他做了编辑,哪怕是副编辑呢,那他会睡得多么舒服,他会做什么样的梦,他会怎样伸懒腰啊!
“他写了整整一夜!”他妻子脸上现出惊吓的表情,低声说。
“嘘!”
谁也不敢说话,不敢走动,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来。他的睡眠是一种神圣的事,谁要是侵犯它,那个罪人就会为自己的过失大吃苦头!
“嘘!”这个声音在这所房子里飘荡。“嘘!”
(选自《契诃夫小说》,安徽文艺出版社。有删改。)
【注释】①莱阿替斯:莎士比亚的作品《哈姆雷特》中的人物。②澳化钾:一种镇静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