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单
【美】伯纳德·马拉默德
在威利担任看门人的那座发了黑的公寓对面拐角处,耸立着另一座与之几乎一模一样的公寓楼,不同这处是它有一个小卖店,而且是这条街上惟一的小卖店,是潘内萨夫妇开的。
潘内萨太太告诉看门人的妻子埃塔说,这个店面是他们用最后一笔钱买下来的。经过多少日日夜夜的讨论,他们感到这爿小店至少能给他们一碗饭吃。埃塔说她希望他们能如愿。
埃塔把街对面新来的人将小店盘了下来的事告诉了丈夫威利,并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去那里买东西:她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仍然到自助商场买东西,但如果一时忘了买什么东西,就可以到潘内萨的店里去买。威利的确按她所说的去做的,从来没有从这儿一次买过半美元的东西。
后来有一天,威利从这儿购买了价值三美元的东西,可是他身上只有五角钱。当时,威利就像一只被主人痛打一顿的狗一样。但是潘内萨先生清了清喉咙,啧啧地说,这算什么,剩下的他愿意什么时候还都行。他说什么事都是个信用问题,说到底,信用就是我们都是人,如果你是真正的人,你就应该相信别人,而别人也要信任你。
这让威利吃惊不小,因为他以前还从没有听到一个开小店的讲这样的话。过了一两天他就把那二块五角钱还上了。但当潘内萨说只要他愿意,他赊什么都可以,威利吸了一口烟斗,然后就开始赊购各种各样的东西。
当他抱着满满两袋子东西回到家里时,埃塔直冲他吼叫,说他一定是疯了,并把他常说的一句话搬了出来:“我们是穷人,威利,我们付不起呀。”
威利也明明知道她的话是有道理的,可不管她怎么说,他还是常去街对面赊购东西。
账单总数已达到了八十三美元还挂零。一天,潘内萨微笑着问威利什么时候能还账。
从那天起,威利不再从潘内萨的让里买东西了,埃塔又拿起她那个用绳编织的购物袋去超级市场了。埃塔每次买东西回来都紧贴着她这一侧的墙根走,尽量离潘内萨那店远一些。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埃塔在街拐角处遇到了潘内萨太太,潘内萨太太脸上看上去不高兴,可对账单的事只字没提。埃塔回答后就提醒威利,要他快点还账。
“别烦我,”他大声地说,“我拿什么来还?用从我骨头上剐下来的肉还?还是用我眼里的灰还?”说完,把门砰地一关。
那天夜里他出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街道边上的水沟旁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回到家时,衣服又脏又臭,两眼布满血丝。埃塔把他们四岁儿子的照片捧到他的面前—儿子已经死了,是死于白喉—这时他老泪纵横。
每天早晨他出去放垃圾箱时,总不把头抬起来看街的对面。
“信用,”他嘲讽地模仿着,“信用。”
一天他把四个垃圾箱放在路边,等候垃圾车来运去。他看到了潘内萨夫妇,他刚一看他们的时候,他的眼都有些花了—他们就像两只骨瘦如柴、被拔掉毛的鸟儿一样。
他去找这一个街区另一个公寓看门人借扳钳,回来时他们提醒他有两棵细细而没长叶子的灌木穿过木地板长了出来,他透过灌木可以看到空空的货架。
春天,当草从人行道的缝隙中长出来的时候,他对埃塔说:“我只是在等候能全部还清欠账的一天。”
“我一定要还,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他拼命地干活。每天早晨早早地起床,用肥皂和硬毛刷子擦楼梯,从顶楼一直到地下室。门厅里的信箱也都用金属上光剂和一块软后面擦得光亮亮的,亮得可以当镜子用。
一天早晨,威利在擦信箱,他发现信箱里有一封给他的信。他摘下帽子,把信封打开,拿到亮处去读。那是用战战抖抖的手写的,是潘内萨太太写来的,她说她丈夫病了,就在对面街的家里,可家里分文没有,问他能否先还十美元,其余的钱以后再说。
他把信撕成碎片,一整天躲在地下室里。那天夜里,在街上寻找他一天的埃塔在锅炉房的管道中间找到了他。
第二天一早,他披上工作服,跑出公寓大楼,肩上搭着一件大衣,在街的一个拐角,他找到一家当铺,在那儿他把大衣当了,拿到十美元,他十分高兴。
但是当他回来时,待对面有一辆灵车,有两个穿黑衣服的人从楼里抬出一个又窄又小的松木棺柩。
在松木棺柩从门厅的门勉强抬出来之后,潘内萨太太哀痛欲绝地一个人走了出来。威利赶紧转过脸去,尽管他认为他长了胡子,又戴了一顶毡帽,她不会认出他来。
“他是怎么死的?”他小声地问一个住户。
“我也说不好。”
但是走在棺柩后面的潘内萨太太却听到了。
“老死的。”她大声答道。
他想说几句宽慰人的话,但他的舌头就像树上的已枯的果子,干吊在嘴里,他的心就像一扇漆了黑漆的窗。
后来,潘内萨太太搬走了,而那份账却始终没有还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