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写作某一个故事的过程中往往会遇到以下的情形:笔下的故事的发展与原先的构想已经形成了冲突,作家是按照故事本身的逻辑来完成作品呢,还是削足适履式地回到原先设定的意图上去呢?换句话说,他是听命于自己的思想呢,还是听命于小说本身的智慧呢?
米兰·昆德拉认为,“每一位真正的小说家都在等待听到那种超越个人意识的智慧之声”,“那是小说的智慧”。在这里,昆德拉使用了“等待”一词,它起码暗示了我们这样一个现象:这种存在于小说自身的“智慧”并不是先验的,它与创作过程一同产生,并且稍纵即逝。这个词还试图表明,这种智慧之声并不一定经常出现,而一旦它来临,它的光亮必然会照亮作家的道路。它是小说家真正的福音。正如威廉·福克纳在创作《当我弥留之际》时的情形一样,小说的智慧之光使他原先构思的人物、故事、情节结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受惠于这种“光亮”完成了自己的“神构妙品”。
我们据此可以推断,如果在创作过程中,作家一直没有听到这种“智慧之声”,那么小说创作的意义和价值并未能够充分地体现出来。法国学者兼批评家爱弥尔·法盖和米兰·昆德拉抱有近似的看法。他在评价司汤达的作品时曾经分析到:司汤达似乎在小说的开始就设想好了作品的结局。“当于连·索耐尔在《红与黑》中一露面,就注定了要在最后朝德瑞那夫人射去决定性的一枪”。法盖在这里至少说出了某种实情。
与司汤达的《红与黑》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一书的写作。我们可以从托尔斯泰研究专家日丹诺夫提供的材料中隐约推知《安娜·卡列尼娜》第一稿的雏形。作为一个狂热的教徒,托氏(注)原先构思的《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走向大致是这样的:安娜·卡列尼娜作为一个背离宗教原则的妇女,背弃了自己忠实可靠的丈夫与别人私通,最后遭到了惩罚。托尔斯泰原先的初始意图是要表现夫妻关系的永恒性。我们在此不妨引用一下俄国学者巴赫金的著名论点——作家在构思故事并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并非完全为“第一视野”所控制;“第一视野”的内容是先验的、抽象的、空洞乏味的。而我们在公开出版的成书《安娜·卡列尼娜》中,原先的故事框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安娜从一个丑陋、堕落的“妓女”摇身一变为一个风姿绰约、优美动人的贵族妇女。安娜这一人物的变化,作为一个象征性的信号,使托氏的目光从宗教、家庭伦理投向个人情爱的存在状况,他的兴趣和想象力也从社会学转向了存在境遇的复杂领域。实际上,托尔斯泰对故事初衷的背离不仅挽救了一部天才的巨著,而且使他卸下了道德重负,对家庭、婚姻、情爱等一系列问题产生了崭新的见解。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作家赋予了作品以智慧,相反,小说自身的智慧却一直在引导和教育着作家。可以说,小说的成功与否取决于作家在多大程度上对创作初衷构成了违背。
这同样也可以说明,一个作家在构思作品时,不能过于周全,有时一个作家的初始意念过于强烈,其结果是,意念本身在写作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控制着作者,作者成了某种意念和价值的奴隶,这将妨害小说本身的价值。这样的例子在中外的小说创作中可谓屡见不鲜。
(摘编自格非《故事的内核和走向》)
【注】即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