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菜
谢俊芬
儿菜长到一定阶段,会从叶腋处长出许多嫩芽苞儿,一个个翠绿的嫩芽苞儿环抱着粗根,如同无数孩子把母亲围在中间,儿菜因此得名。
小时候,我细身条,脸色白中带黄,幺婶见我就咋呼:“崽儿,你瘦得怕人哟!”我妈一把将我藏在身后轻声说:“她不爱吃菜,怎么长得好嘛!”我妈生怕幺婶因为我太瘦而说出不吉祥的话来。
有一回去外婆家,我偷听到另一个版本的对话。外婆说:“大妹,你管管玲儿。昨晚家里来了一大桌客人,玲儿只顾狠命吃她面前的那盘儿菜,好吃的人将来婆家嫌弃。”
我妈听说女儿贪吃,无比羞窘,默不作声。第二天,我妈从后山掰回两个儿菜,洗净切开。切开的儿菜有着洁白的心、翠色的边。我妈将猪油、碎红椒煎香后,再倒进儿菜片,锅里开了花:红的、绿的、白……那天,我自然又是狼吞虎咽。
“崽儿习惯吃浓香浓辣,以后不会过寡淡日子……”我爸敲着碗沿说,“以后不准放辣子。”我妈早已习惯唯命是从,家里的菜肴变得如斋饭,不辣、不咸、无肉,寡淡!
念中学后我住了校,身体一天天变得壮实。每次出门,我妈都偷偷塞给我一个玻璃罐,她说:“别让你爸看见,他吵人。”我把罐子藏进书包,紧捂着去了学校。上世纪八十年代住校是一件有趣的事儿。偌大一幢木楼,地上一人铺一张草席,就是一个人的窝儿。那时候正是长身体容易饿的年龄,夜里自习后,大家变着法儿找吃的,或是家里炒的玉米粒儿,或是大红番茄……最奢侈的是刘富贵带的兔肉,是她爷爷上山打的野兔。她的床与我的挨着,熄灯后我俩打着电筒在被窝偷偷嚼兔肉,细碎细碎的声音生怕招来老师。那夜,我掏出我妈塞给我的玻璃罐,揭开盖子,一股辣子和姜蒜的香味弥散开来,我夹起一条浸泡在辣子里的儿菜丝儿,放进富贵嘴里说:“我妈偷偷给我泡的。”
富贵嚼了嚼,啧啧着嘴,用手扇扇嘴说:“够辣,够脆,再给我夹根儿。”富贵说完,仰着脖子、嘟着嘴等待儿菜丝儿,还顺势反手从枕下掏出十元钱说:“这罐香辣儿菜丝儿值姐一周饭钱。”看着她的馋样儿,我故意把儿菜丝儿晃着不让她吃,我们像亲姊妹一样闹腾着。
第二天,富贵拉着我说:“玲儿,我枕下的钱不见了,我家穷你是知道的。”富贵失魂落魄,谁能忍受只吃白米饭过上一周?我把香辣儿菜丝儿拿出来,她略有迟疑,接过玻璃罐儿走了。
我以为她会感激我,那可是我妈给我的开胃菜,她却躲着我独享儿菜丝儿。从那以后,我俩再无夜嚼兔肉的快乐,一直到毕业。偶尔,我主动向她示好,她却斜着身子扭头走过。深深的失落感令我许久尝不出香辣儿菜丝儿的鲜美来,但终因有香辣儿菜丝儿相伴,我渐渐白胖起来。
如今,我已上班许久,富贵偶尔会闯进我的回忆。我爸老了,多病,前阵去菜地后浑身起疹子,我带我爸去镇医院看大夫,竟然遇见多年未见的她——富贵。她那极具韵致的身姿晃在白大褂里,我发现,富贵竟然那么美!
“嗨!”我朝她招手,
“玲儿……”她跑过来,亲热地抱住我。
富贵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她耐心细致地给我爸擦药。我爸出院后,我发现钱包落在医院了,赶紧回去取,碰巧听见富贵说:“我与玲儿扯平了!这次她爸患皮疹,我多开了几支美肤膏。读书时,她做了错事。虽然那时大家都穷,情有可原,但不惩惩她,我心绪难平。”她们哈哈笑起来,我躲着,直到她们离开,我才进去取走钱包。
又到了吃儿菜的季节,从医院出来,我带我爸去了我家。我切开儿菜,儿菜有着洁白的心、翠绿的边,特别好看。我爸在边上说:“炒时兑点辣椒圈儿,趁你妈没来。”我笑了笑,切碎了红椒说:“吃浓香浓辣,不会过寡淡日子。”
“不是我不让吃辣子,是你妈生你后患了炎症,吃辣就犯病,咱爷俩吃辣,那不是折磨你妈呀?”
听完,我从碗柜里拿出一瓶老妈做的香辣儿菜丝儿说:“尝尝吧,我妈做的,我一直有吃。”“你俩?”
那天,我讲了我与富贵的事儿。
“富贵心结解了。”我爸沉吟了会儿又说,“你得感谢她,她怀疑你,但没告诉老师,也没在同学间乱传!”
我听着,用力铲着锅里的儿菜,锅里又开了花:红的、绿的、洁白的……
(选自《小说月刊》,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