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 浴
王树兴
程放站在三星池浴室门前,洗澡出来的人脸红通通的,他能感到这些人身上发出的暖烘烘的热气。湿冷在自己身上更明显,嗖嗖地透过衣服往骨头缝里钻。
屠洋拎着包急匆匆地过来,指指浴室问:“真要到这里洗澡?”程放点点头,屠洋嘟囔:“洗老澡堂子……怀旧吧?”
程放对这个二十多年没进过的浴室还有印象。小浴室讲究气圆水熟,分头道池和二道池,头道池是淋浴和搓背的地方,二道池有一扇厚重的木头门,拉一下门进去,扑面而来一股热气,身子一下子被包裹,程放的肩膀耸了一下,身子伛偻下来。屠洋动作很快,跨过池面台阶,一下子坐到浴池里。程放将身子往屠洋那边移了移,问父亲身体是不是还那么好,是不是还能够做很多个俯卧撑。一晃十多年都没见过他。
他们出了浴室,到对面的大饺子小吃店坐下。小时候出来洗澡程放会巴望父亲多带一毛钱,那样就有大饺子吃。父亲都是用调羹挑一个放嘴边上吹半天,所以他恨不能将调羹夺到自己的手上。他现在也有和儿子一起在外面吃东西的时候,每次都是一人一份,哪怕明知道他会剩下也不敢和孩子分食,怕孩子觉得寒酸,怕孩子心里有阴影。他当年怨过父亲,想自己长大了有钱就买好多大饺子吃。到真正长大,他理解了父亲,家里那时候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这个吃法。
屠洋问程放晚上有什么安排,程放说本来有安排,现在突然改变主意,想回去陪老爷子吃饭。告别了屠洋,他决定走回去。路上忽然又有那种很冷的感觉,想重温从澡堂子里出来时的舒适感觉现在却一点儿也没有了。早上在扬州下火车,坐在冰冷的长途大巴上时,他把曾经的那种浴室里出来暖洋洋的感觉想了又想。在路边的熏烧摊上剁了半边盐水老鹅,等在那里时他给同学赵立本打了电话,说不能参加聚会。
回到家一开门,父亲看到程放手上透明的食品袋有些不满,“家里莱多的是,不用花钱在外面买,钱糟蹋掉了。”程放说:“就买了一点点,平时又舍不得买。”父亲还不停止抱怨,说外面东西贵,也不如家里卫生……
程放见到父亲很吃惊,父亲比三个月前回来时见到的模样又老了些,胡子更灰,脸更黑,精气神也减了很多。
“我还是想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起码得让冬天的家里保暖。”程放忍不住又要提这件事。因为家里冷,他订了宾馆,晚上不想在家里住。
“你们都甭修啦,我哪一年不是这样?都好好地过来了。要弄等我死了,这房子到你手上随你怎么弄,那时候我反正也看不见。”
见儿子的脸色不对,父亲的口气软下来,“我习惯了。你把家里搞得太暖和我会不想动弹,坐半天不动不是好事,说不定哪一天坐着坐着就……头一歪。”
这些话,程放听了很不好受,父亲说起来竟然风轻云淡。“冷点不怕,运动才健康。”父亲说着拿过一只茶杯用暖壶里的开水烫了又烫,他自己喝茶没这个动作,只有替客人倒茶时才会这样。程放觉得手上有一杯热茶,身子有了温暖的感觉。在北京的家里,一进门就可以脱去累赞的冬衣,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或倚或坐或躺。而在这里,他的老家里,他坐下来便感到冷。
程放不说什么,以往他会感到父亲的这种唠叨难以忍受,会为自己找两句理由。看见父亲开始忙活晚饭,程放说有什么吃什么,父亲说有准备,他从冰箱里一样样往外搬菜,程放要动手,他用手推了推。
父亲把菜下锅,不停地用铲子翻,看起来在动作上和体力支配上都有点力不从心,三五年前他在厨房里从容得很,铲子一下下很给力。
饭桌上父亲吃得很慢,不时地停下来看儿子的表情,似乎是要一个是不是好吃的答复。程放说:“菜太甜,糖放得不少。”
他其实知道这么说父亲会不高兴,小时候这么说父亲会拉下脸骂:“爱吃不吃,不吃滚。”现在,父亲只是笑笑,一点不满的表情都没有。
(选自《好日子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