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与友
老舍
不要说张村与李村的狗不能见面而无伤亡,就是张村与李村的猫,据说,都绝对不能同在一条房脊上走来走去。张村与李村的人们,用不着说,当然比他们的猫狗会有更多的成见与仇怨。
大概自有史以来,张村与李村之间就没有过和平。为表示抵抗,两村人是不惜牺牲了真理的。张村的太阳若是东边出来,那就一定可以断定李村的朝阳是在西边。
两村的村长是最激烈的,不然也就没法作村长。张村村长的二儿子张荣已在军队生活过了三年,还没回来过一次。这很使张村长伤心,怨他的儿子只顾吃饷,而忘了攻击李村的神圣责任。慢慢的村长想出了主意,时常对村众声明:“我的二小子,是大排长。李村里出去那么多坏蛋,可有一个当排长的?我真愿意李村的坏蛋们都在我的二小子手下当差,每天不打不打也得打他们每人二十军棍!”不久这套话便被全村的人记熟:“打他二十”渐渐成为挑战时的口号。
李村的确没有一个作排长的。最难过的自然是村长。为这个,李村村长打发自己的小儿子李全去投军:“小子,你去当兵!限你半年,就得升了排长!不,升到营长!”李全入了伍。可是半年过去了,又等了半年,排长的资格始终没有往他身上落。
真正的战争来到了,两村的人一点也不感到关切。说真的,要不是几个学生来讲演过两次,他们就连中日战争这回事也不晓得。由学生口中,他们知道了这个战事和日本军人如何残暴。他们很恨日本鬼子,也不怕去为打日本鬼子而丧了命。可是,这得有个先决的问题:张村的民意以为在打日本鬼子以前,须先灭了李村;李村的民意以为须先杀尽了张村的仇敌,而后再去抗日。
战事越来越近了,两村还没感到什么不安。他们只盼望日本打到,而把对岸的村子打平。
世界上确是有奇事的。侦探回来报告张村长:张荣回来了。可是,他搀着李全,走得很慢!
李村长也得到同样的报告。
两村长最初想到的是把两个认敌为友的坏蛋,一齐打死。可是这太不上算。
第二次报告来到:他们俩坐在了张村外的大杨树下面。两村长的心中象刀剜着一样。那株杨树是神圣的,在树的五十步以内谁也不准打架用武。
第三次报告:李全躺在树下,似乎是昏迷不醒了;张荣还坐着,脸上身上都是血。
两村长撑不住了,对大家声明要去看看那俩坏蛋是咋回事,绝对不是去认儿子,他们情愿没有这样的儿子。
他们不愿走到杨树底下去,也不召集村人来保护他们,虽然明知只身前去是危险的。两个老头子不约而同来到杨树附近,谁也没有看谁,以免污了眼睛,对不起祖先。
张荣看见父亲,不晓得怎好地叫了一声“爹”,而后迟疑了一会儿用同样的声音叫了声“李大叔”!
李村长没答声。张村长的胡子嘴动了动,眼里冒出火来,他觉得这声“李大叔”极刺耳。
张荣看着父亲,毫不羞愧地说:“李全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他的命。我把李全拖了回来,他的性命也许……反正我愿把他交到家里来。在他昏过去以前,他嘱咐我:咱们两村子得把仇恨解开,现在我们两村子的,全省的,全国的仇人是日本。在前线,他和我成了顶好的朋友。我们还有许多朋友,从广东来的,四川来的,……都是朋友。凡是打日本人的就是朋友。爹!李大叔!你们说句话吧!咱们彼此那点仇,一句话就可以了结。为私仇而不去打日本,咱们的祖坟就都保不住了!”
二位村长低下了头去。
李全睁开了眼,看明是父亲,他的嘴唇张了几张:“我完了!你们,去打吧!打……!”
张村长豆大的泪珠落在李全的脸上。而后拍了拍李村长的肩:“咱们是朋友了!”
(一九三八年七月《抗战文艺》第一卷第十二期,文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