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寄一段时光
曹化君
小区里没有人不认识她。谁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年龄住址等。只知道,她有一个不像话的儿子。
她每天都来小区捡拾垃圾,卖了钱寄给儿子。从她花白的头发推测,儿子应该是中年人了。
她每天都来得很早,至于几点,门卫说他也不清楚,反正第一个出去跑步的人叫开门后,她就跟进来了。她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眼睛眯眯的,有点浑浊,但一看见垃圾废品,眼睛就会亮起来。
来小区捡拾垃圾的人有好几个,男的女的,年老的年少的,她捡拾的最多。别的人都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去,和小区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她不,见了谁都微笑着招呼一声,嗓门儿也高,十来米以外就能听到她的声音,吃了吗?干啥去?下班了呀……仿佛特意赶早向小区的人问安来了,捎带着捡些垃圾回去。有时中午、晚上也来,仿佛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转悠。
起初,我总是应付公事般打发她的笑脸和招呼,不是嫌她捡拾垃圾,而是她那见谁都堆满笑的脸总让人怀疑她有所图而向人讨好。不久,这种怀疑便被做实,很多人家有了纸箱子酒瓶子之类的总是给她留着,甚至白送给她。我向来讨厌这种靠谄媚和笑脸投机取巧混饭吃的人。
一个周末,逛菜市场,看见一家卖无花果的。卖主说早上刚摘的。女儿最爱吃无花果了,我认真挑选了大半袋子。付钱时发现忘了带手机,身上一分钱现金都没有。可无花果不是每天都能碰见的,正犯难,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买菜呀。她推着一辆三轮车走过来。
得知我没带钱后,她二话不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色方便袋,摸出一叠零票子递给我,说,我先帮您付了,够吗?我踌躇一下,把手里的无花果放回去,说,算了,不买了。她问清价钱,仔细地一张一张清点好零票子,然后径直递给卖主,另一只手拿起大半袋子无花果,塞到我手里。第二天,我要将钱还给她,她死活不要,竟然说从来没有给我付过钱,让我不知所措……
从此,我不仅和小区的很多人一样,有了纸箱子酒瓶子都给她留着,还特意留心收集一些旧书报送给她。我觉得她就是这小区里的一员,越来越觉得她亲切、越来越觉得她的儿子不像话。
半年后,身体小有不适,我住进省城一家医院。一天,去洗漱间打水,却看见她。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就住我隔壁。从此,没事她就跑来我的房间聊天。
一天,说起主治医生,我有些激动,我说真是太幸运了,遇到这么个好医生,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对病人十分体贴、耐心、周到。做手术前,他担心我紧张,不停地给我讲笑话,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说这是我第一次住院,他让我觉得住院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正说得起劲,主治医生走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她,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问了我一些情况后,就出去了。
她转脸望着他的背影说,是我儿子。我说,您,俩儿子?她说一个。她接着说,我儿子是很孝顺的,他说想我了,让我住进医院来;他说他是医生,我住医院不花钱的。他要养活一家人,孩子读书还要花钱,钱紧,我每月都给他寄点儿钱,帮帮他……
一个星期后,我去办出院手续,主治医生嘱咐我回去后要注意的事项,不等他说完,我忍不住说,你做医生的,怎么能让自己的母亲去捡垃圾!
他叹了一口气,说,父亲去世得早,母亲靠捡拾垃圾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几年前,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用了很多医疗手段都不大见效,只有捡垃圾时病情会缓解一些。母亲只记得捡拾垃圾,只记得每个月给我寄钱。
末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能顺着母亲了,她每月邮寄给我的,不是几张票子,而是一段苦涩丰盈又让人感念的时光。
(选自《博爱》2019年第9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