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 居
伊北
老黎搬进来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晚上下班回来,开了门,大家才发现进门过道里有人半蹲着在炒菜,弄得整个房间乌烟瘴气。炒菜的人看见住户们回来了,尴尬地笑了笑,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大概是在跟大家打招呼。大家捂着鼻子过去了,他见没人理,便继续低头炒自己的菜。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我们都是外来客,我们买不起房子,但又不想住得太偏远,便只能不断压缩自己的物理空间。在这所较高档小区的大房子里,足足住了十户人家。最大的一家占地面积十多平米,最小的一家则只有五六平米。我们秉持互不干扰的原则,小心翼翼地在这套房子里栖居。别看地方小,我们这所房子的住户最低学历也是大学本科,有工作的,有考研的,每个人心里怀着一种莫名的清高,朝自己的理想奋斗,我们太需要一个家。
可新近到来的老黎,却打破了我们原有的生活。从第一眼看到老黎,大家就感到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头发油脏,衣着邋遢,他在公共走道里炒菜,电视声开得老大,他在水池边吸烟,他起得太早,而且每次都惊天动地;更糟的是,不久他爱聒噪的老婆也跟着住了进来。在这套房子里,没人理老黎,人们自觉地避开他,即使是狭路相逢,大多数人也会选择低眉——装着没看见,各自走过。大都市特有的冷漠,每天都在我们这里上演。
老黎心里似乎也明白,在这里,没人看得起他,他只是一个批发毛巾的,虽然有时候,他竭力想同周围的邻居说一两句话——我们能感受到他的热情,可似乎谁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我们早出晚归的生活习惯,也导致大家跟老黎实在搭不上,直到七号搬了进来。七号特指在七号房住的人。没人知道这对情侣从哪里来,从种种蛛丝马迹看,那女的大概是大专毕业,但同时又是失业状态(因为她总待在房子里);男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工作,过着紧张的早出晚归的生活。谁也没想到,白天大段空余的时光,竟然促成了七号女主人和与她相差不下二十岁的老黎的友谊。在洗菜池,他们总是长时间地聊着,他们讨论做菜的方法、讨论北京的天气、讨论各自家乡的特色,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发展到后来,他们甚至开始拼桌子吃饭,俨然一家人。
七号女主人怀孕了,出于对母子健康的考虑,他们决定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七号搬家了,这在这座城市里,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老黎却为这件事忙得不亦乐乎,又是帮他们找车,又是帮他们抬家具,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这对年轻的夫妇。七号走了,老黎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中,他每天用意志抵抗着来自其他邻居的冷漠,时时刻刻,我们似乎都在提醒他,他跟我们不是一类人,他永远别想走进我们的社交圈。老黎是寂寞了。究竟谁可以满不在乎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之,老黎是不行,他是标准的中国人,他似乎还不习惯孤独的生活。
一天早晨,我打开门,准备走出去,转头间,看见老黎正抱着一个笨重的大箱子朝门外走,我连忙把门拉得很开,让老黎先行。老黎缓慢而吃力地从我身边走过,偏过头,脸上有一种尴尬的笑——像刚来的时候那样——随即说了声,谢谢啊。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渴望。即便只是一个举手之劳,他都感谢万分,他太需要别人的接纳。我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赶紧躲开了老黎的眼睛,到底没与他有更多的交流。在人情淡薄的都市里,我似乎已经习惯了点到为止,习惯了自保,习惯了戴起面具过日子。一年后,老黎搬离了这儿,我再也没见到过他。后来听人说,老黎现在住在大杂院里。“那里才最适合他”,这是邻居们对于老黎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