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屈原以身殉志、投入湘水时,绝对无法想到:那一时激起的波浪会在历代文人心中产生久远难平的震荡。如果说两汉时期,文人们还在争论着屈原的归宿到底有无意义?那么,到了晋、宋易代之际,当采菊东篱、悠然自得的贫士陶渊明,以自作挽辞、平淡而终的形象,向人们昭示了一条田园隐居的生活道路之后,屈原与陶渊明,便成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归宿的象征人物,成为历代文人经常加以比较的对象。
其实,陶渊明与屈原在精神脉络上是息息相通的。屈原所以悲愤绝望,在于对“天道”的根本怀疑。儒、道两家学说都相信存在着公正的“天道”,这是贤士进德修业、完善自我的内在动力。《老子》说过:“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屈原也相信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但为何存在着贤士不遇的社会现实呢?这在当时是一个解不开的绳结。屈原在《天问》中已经提出了疑问:“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十分同情屈原的司马迁曾在《史记》中对仁德高洁的人士往往穷饿而死的现象表示:“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陶渊明在《感士不遇赋》中也为屈原《离骚》所抒发的悲哀情感而共鸣,并顺着司马迁的思路,指斥“天道”“报德”之说的虚妄。尽管屈原和陶渊明都认识到:并不存在一个公正无私的“天道”,但他们依旧执着于这一人格理想。所不同的是,屈原一心想通过楚王实现美政,建立功业,终于无路可走;陶渊明却在自我修善、自我肯定的同时,将并不公正的外在功名、社会承认看得轻如浮烟、毫无意义了。
从屈原到陶渊明,这恰恰说明了一种基于文化选择的心路历程。在传统社会中,失意于仕途、困惑于人生的文人,从无路可走转变为有路可走,而且选择了自得其乐的道路。陶渊明的归去,正是古代文人在人格理想与社会现实相冲突时,所能够选择和把握的自我调适、内心平衡的一种途径,其实也是一种矢志坚守、出入有度的人生信念。自从有了陶渊明作为典范,悲愤无奈的文人便有了“柳暗花明”的转机,纷纷以追和陶诗的形式,表达“归去来”的想法。宋代大诗人苏轼在厌倦了官场风波之后,幡然省悟自己“深愧渊明”,不知“早悟”而归。陶渊明那种身居草屋、却自得其乐的“心远”境界,更被苏轼的诗文发挥到无往而不适意、无往而不逍遥的境地。对这种“心远”境界,朱光潜先生指出,“陶渊明胸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限于一切迹象,他不但在诗里,而且在生活里都达到最高的禅境。”或许,那是一种文化积淀深厚的精神“田园”,是一种人的内心可以领悟的审美境界。
时至当今,在纷纷扰扰的现实世界中,文人们也会感受到被外在诸多因素所牵制而身不由己的困境,更加渴望获得一种使自我回归、精神自在的支撑力量。于是,陶渊明笔下令人“心远”境界,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无论是花鸟、诗文,还是山水、田园,所有平淡自然的生活,都变得生机盎然、充满情趣,值得细细品味了。
(摘编自《古代文人的归宿:从屈原到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