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河
孟庆玲
秋日清晨,黄河。
沿着河堤,青龙县知县刘丰默默走着,这是他最后一次巡堤。四年来,这段河堤他不知走了多少遍,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眼前的黄河狭窄,温顺,完全没有了夏日的疯狂。刘丰清楚地记得刚赴任的那年夏天,黄河浊浪排空,如狂龙翻江倒海,灾民双手伸向天空,庄稼七零八落,落日摇摇欲坠……这景象似春蚕时时啮噬着刘丰的心。
四年来,他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勘测水情,制定治河战略:以黄河为主,辐射周围水城,全盘治理,筑堤固堤,引堵放淤,引沙造田。和黄河死缠烂打几年,青龙县有了明显改观:水患少了,田地多了。但刘丰的身体却垮了,白天忙于事务尚可,一到晚上,哮喘常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巡完最后一次堤,刘丰就要离任了。他政绩突出,口碑不错,升迁应该没问题。但他力主收回无主荒田、以泥沙田为官田、以田养河的主张,却激怒了觊觎已久的豪绅们。据说,告他贪脏枉法的联名信已送到京城。
起风了,堤上的草木狂舞起来。刘丰干咳了几声,加快脚步,向外堤口走去。外堤口原是荒土坡,修堤固堤时,刘丰顺便把它修成了集市,每到集日,颇为热闹。刘丰和赶集的人大多熟识,一路上不停打着招呼。在一走方郎中面前,刘丰停留了片刻。走方郎中显然不是本地人,五十多岁,面白,微须,方巾,长袍,一手摇串铃,一手拿“妙手回春”的招牌。见刘丰探询的目光,走方郎中开了腔:“敢问刘大人,身体可有不适?”刘丰摆手笑了笑。他转身欲走,但又停住了脚步,奇怪这走方郎中怎么会认识他。“大人脸色英黄,腰背佝偻,神疲气弱,显然是痰滞恶阻,肺失宣肃。天气渐凉,一定要当心啊。”郎中说。刘丰问道:“此病先生能医否?”走方郎中拈须微笑:“这要看大人的运气了。”一边说,一边让刘丰坐下来,拿出银针,却并不扎:“请大人先回答个问题,答得出来我就给大人医治。”刘丰笑了,看不出这郎中还挺有意思:“先生请讲。”
“请问大人如何治河?”
“疏导。”
“治民呢?”
“仁爱。”
“廉否?”
“廉。”
“大人言行如一?”
刘丰沉吟片刻,答道:“如一。”
“既如此,大人的病有治了。”
话音未落,银针一闪,刘丰哇的一声,已吐出几口瘀血。走方郎中避闪不及,长袍上竟溅了少许。刘丰满是愧疚,走方郎中却不在意地笑笑。刘丰欲付诊金,走方郎中笑笑推辞了:“大人治河疏淤,我治病化瘀,咱们是同行,算了。”领了顿,走方郎中又说:“如果大人实在要给,就把这个送给在下吧。”走方郎中指了指刘丰颈上的银锁。这银锁不值钱,且因长时间佩戴变得暗黑,却是一位朋友所赠,刘丰心虽不舍,但听郎中如此说,还是将其解了下来……
月余后,京城终于来了消息:刘丰治河有功,赴京候命。
拜见吏部郎中王大人时,刘丰吃了一惊,这王大人好面熟啊,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王大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物件:刘丰的银锁。它被擦得晶莹透亮,洁净如新。刘率大惊,向王大人俯身拜了下去。“大人没想到吧,本郎中即是走方郎中。”王大人扶起刘丰,拈须微笑,“不必谢我,当初我可是去考察你的呢!大人近来身体可好?”刘丰连连点头,不经意间已泪光莹然。“本官稍稍懂医,你沉疴难愈,皆因痰滞恶阳,瘀堵厉害,要下险针才有效。幸亏你下巴处的廉泉穴无碍,若廉泉穴堵了,本官也无力回天啊。”王大人意味深长道。说罢,王大人将洁净的银锁放到刘丰手里:“欲安身先安心,银锁是镜子,如何安心,大人心里该有数吧?”刘丰不敢看王大人的脸:他也有爱美人的软肋。赠银锁的朋友是青楼女子如风,如风因公关需要色诱刘丰,最后却爱上了他……
隔着窗棂,阳光暖暖地流泻下来,跳动的金色像一条河。刘丰想,王大人才是真正的治河高手啊!他做出决定,把银锁故事和盘托出。一抬头,王大人正微笑着看他,眼睛清亮,下巴微仰。他们中间是一盆清新文竹——不经意间,春色竟铺天盖地地来了。
(节选自2018年10月《小小说选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