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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堂

王宇

小村人大多姓鲁,福堂也姓鲁。每遇签名字的时候,福堂很努力地想写好,但往往会把“鲁”字中间的一横给忘掉。旁边有人说:“叔,‘鲁’ 字又写错了。”福堂眯着眼,仔细端详,撇撇嘴说:“我这鱼是在水中游的, 用不着腿。多一笔少一笔,也差不了多少。”大伙儿笑得直不起腰来,福堂嘴里含着旱烟锅子,早已不见人影。

福堂写字马马虎虎,生活却有板有眼。福堂从不睡懒觉,每天早早起床,往灶里添把柴火,做两个荷包蛋,或是熬一碗米茶,一个人,慢腾腾地吃。

福堂记得很清楚,六十岁那年,老伴儿病了,整天抱着肚子喊疼。医生说:“这病,挺麻烦的。”福堂变卖了家里的所有粮食,求医问药,还是没能留住老伴儿。老伴儿走了,生活给福堂出了一道难题。一辈子没在灶台上摆弄过,吃饭成了大问题。

福堂给儿子大为说:“要是家里能有个做饭的说话的人,就好了。”

大为说:“和我们一起住吧,我们吃啥,你吃啥,不用你犯愁。”

“人老屎尿多,整天擤鼻子吐痰,住你家里,也不太合适。”

“我又不嫌弃你。”儿子嗫嚅着。

大为还想说什么,又没说。父子的对话在沉默中结束了。

福堂心想,我下田种地,种得谷子是谷子、糜子是糜子,难道就不会做饭?慢慢学吧,好歹都是饭,吃饱就行了。

福堂从此再也没有和大为提过这个话题。

七十岁生日那天,福堂当着儿女的面,宣布了一项重要决定。福堂笑着说:“从明年起,我不再种地了。”

大为长长地吁了口气,父亲总算想开了。

一晃十年又过去了,福堂还是福堂,腰不弯,腿不疼,耳不聋,眼不花,见人笑呵呵的,只是嘴里找不到几颗硬朗的牙齿。

太阳爬上东山头,小村醒了。福堂的肩上搭一根绳子出门了。出门干啥去?他也不知道。他在小村生活了一辈子,看着啥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总想上山走一走,踩着厚实的黄土地,心里才踏实。

深秋的早晨,有点儿凉。福堂记忆中的这个季节,山上还有没收完的庄稼。打谷场上,堆得满满当当,糜子谷子高粱黑豆,散发着浓浓的秋的气息。

眼下,福堂四处寻找却找不到庄稼的影子,打谷场上杂草摇曳,不再有秋忙的热闹。福堂燃起一锅老旱烟,悠悠地抽,呛得一阵阵咳嗽,满眼的泪花滚来滚去,映射着晚秋的晨光。

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福堂,种庄稼是一把好手,这倒也不足为奇。玄妙的是,他能预判来年的收成。今年冬天小村的那条河结冰多厚,冬至那天刮什么风,清明节是不是下雨了,诸如此类,都是福堂的参考依据。于是,在耕牛下地前,福堂已经安排好地里该种的庄稼种类。

起初,小村人也不大相信,觉得福堂神神秘秘,像个大仙似的。事实总能说明问题,福堂种啥啥收,不种啥啥歉收。小村人都服了,跟着福堂学,准没错。家家粮满仓、米满缸,这是硬道理。福堂自己也数不清,拿过县里乡里多少个劳动模范的红本本。

中秋节那天,福堂去儿子家吃饭。他对大为说:“我不种地了,有些东西,我得传给你。不要让我带到棺材里去,你得好好记着。”

大为蹙着眉头,颇感为难。这都什么年头了,谁还愿意种地?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事实上,大为圈养黄牛,也是远近闻名的专业户。当然,大为也不能让福堂失望,规规矩矩地坐在土炕上听,不断地点头。这让福堂很是满意,破例喝了几杯烧酒,红润的脸颊上溢出人生的快意。至于大为领悟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太阳升起来了,山上一片寂静。偶有强劲的山风吹来,折断老槐树的枯枝,落在地上。福堂走过去,弯腰捡拾,一根一根摆弄整齐,用绳子捆好。这是烧灶最好用的柴火。福堂感觉晕乎乎的,坐在热烘烘的黄土地上,那是他一辈子春耕秋收的黄土地。福堂靠在那捆枯枝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薄雾轻笼,山欢水笑,小村的清晨踏着鸡鸣犬吠的节奏款款而来。与福堂老屋一河之隔的养殖场,大为正在喂牛。今天怎不见父亲的屋顶上冒烟呢?大为感觉不对劲儿,走进父亲的老屋,屋里静悄悄的。人到底哪儿去了?大为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父亲有脑梗的宿病。

大为疾步上山。他的父亲在那棵老槐树下安详地坐着,手握旱烟锅子,后背靠着枯枝,脸上凝固着从容的微笑,与脚下的黄土地融为一体,正在做一个不愿醒来的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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