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说义气便是克难精神呢?这里便应该先明白“义”字的界说与内涵。要明白义字的界说和内涵,先该明白“义、利”之辨和“义、命”之辨。本来人的本性,全都是希望舍害趋利、舍失趋得、舍危趋安、舍死趋生的。但有时外面环境却不许我们有利、有得、有安、有生,四面八方、满眼满身,所遭所遇,只有害、有失、有危、有死。这一种局面,正是我们之所谓难。最难的在于只见害不见利,只见失不见得,只见危不见安,只见死不见生,使人无可趋避无可抉择。在此环境下,叫你转身不得,无路可走。我们一旦遇此环境,一切利害得失安危死生的计较与打算,全用不上,那时则只有另作计较,再不在利害得失安危死生的抉择上用心,因为在这方面用心也全成白费,于是我们只有另辟一道起,另作别一种的打算,只问我对这事该不该如此做,却再不去问如此做了是利是害是得是失是安是危是生是死。这该不该如此做,便是一个“义”的问题。我该如何做即如何做,至于做了是利是害是得是失是安是危是生是死,那是外面环境的力量,现在则此种力量压迫得太紧缩太严重了,使我无从努力,无可用心,则只有诿之于命,说这只是一种外在的“命”,根本容不到我去考虑,这里便是所谓义、命之辨。义只是尽其在我,只是反身内求,我究竟该如何做,至于做了后的外面影响,我只有置之不问,说这是命,非人力所预。列子书中曾有一篇题名“力命”。命是外在的,我一时奈他不得,力量在我的,我只问这番力该如何使便如何使。所以中国传统教训,特别看重“知命”。《论语》二十篇的最后一句,便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君子知命,便可不顾外面一切利害得失安危死生,把一切打算,一切计较,搁置一旁,专问此事该不该,义不义,如此心归一线,更没有多打算,多计较,自然气壮气足,外面一切困难,也不觉是困难了。困难的在于谋利而不得利,转反得害:喜得而不易得,转反易失;求安而不得安,转反得危;贪生而不见生,转反见死,那才是为难的局面。若我能把这一局面根本推在一边,不去多理会,专一反身来问这刻的我究该如何,这便是所谓义命之辨,内外之辨。人能如此用心,自然只见有我不见有外面,只有我没有外面,自然唯我所欲,更无困难可以阻挡,那外面尽多困难,也自然克服了。
(节选自钱穆《中国民族之克难精神》,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