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故我在?
——关于消费的经济哲学沉思
曹东勃
①在追求“高质量发展”的新时代背景下,反思消费社会加诸我们的种种可能的危机,正当其时。
②近半个世纪前的1970年,鲍德里亚在其成名作《消费社会》一书中,给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判断:“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恰当地说,富裕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
③这种物,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而是工业革命以来大肆繁衍、近似一种热带丛林的“人造物”的体系。在这样一个人造王国之中,“我买故我在”就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成为一种社会思潮。在消费主义的框架下,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实际需要,而是在满足不断被制造出来、被刺激起来的欲望。人们所消费的,也不单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更在于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在物的包围之中,人们丧失了品鉴能力。物品的泛滥与趋同,使得人们不知所措,既不知道如何犒劳自己,也不懂得怎样惊喜他人。本能的惰性促使人们乐得把购买决策权让渡、外包出去,遂成就了种种趣味商店、创意礼品乃至各种恶趣味。
④消费品不再追求永恒,而是加速折旧、流变、迭代。以往的所有文明中,能够在一代一代人之后存在下来的是物,是经久不衰的工具或建筑物;而今天,看到物的产生、完善与消亡的却是我们自己。因此,物的消费呈现出加速度态势:在传统社会对着一件物可以讲述几代人的动人故事,而消费社会一个物件可能只能讲述自己人生中某一天、某一个月、某一年的故事。
⑤在积贫积弱的时代,解决温饱是绝大多数人的唯一要务,精神空虚和心理忧郁恐怕只是少数人的“特权”,并只导致其中一部分人堕落;在现代社会,如何摆脱这一亘古未有的社会变迁所引发的前所未有的精神困境,已经不再是可有可无甚至可笑的“何不食肉糜”问题。可是,在这样的轻文明时代依然诉诸物质资源,借助“买买买”来填补内心的贫瘠,只能是黔驴技穷。
⑥饶有意味的是,当下的消费社会中,一方面是“剁手党”“月光族”之类的“隐形贫困人口”大潮汹涌,他们“花今天的钱,哭明天的穷”。这些“消费社会里的穷人”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有缺陷、有欠缺、不完美和先天不足,在准备不够充分的状态下就卷入消费的浪潮。另一方面却是所谓“资本主义精神”的渐趋消遁和劳动神圣的工作伦理一去不返。长此以往,一个在收入上稳定增长的、可持续的消费者阶层也会“缩水”。“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未来理想社会中生产状态同时也是生活状态的这段描述,仍然是消费社会下具有前瞻意义的重要指针。
⑦消费社会满足了人类的欲望,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的普及更使得消费社会超越时空限制而如虎添翼,大数据真正掌握了我们的个人偏好。然而消费模式的剧烈变迁,也日渐催生与之关联的精神紊乱。对此,西方学者弗洛姆的警告发人深省:“一个幽灵正在我们中间徘徊,然而,只有少数人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存在。这个幽灵就是,一个完全机械化的社会,它服从计算机的命令,致力于最大规模的物质生产和消费;在这样一个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人自身被转变为整个机器的一部分,尽管他吃得好,娱乐得好,然而他却是被动的,缺乏活力和感情的。他越来越成为一个贪婪的、被动的消费者。”这个意象,恰如电影《千与千寻》里那两位因贪食而异化为猪的成年人。
⑧挣脱消费社会的陷阱,于个人于国家而言,都需要追求一种适度规模甚至“减量化”的生存境遇,追求一种“高质量的发展”。想象一个发展到一定规模的大学图书馆,对其实行总量控制,在买入一本新书的同时剔除一本旧书;而这样做的前提是,新书无论在内容和其他质量方面必须超过和包容旧书的全部,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稳态图书馆——它避免了藏书总量虚假繁荣之下毫无意义的重复建设。
(选自《文汇报》2019年07月19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