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愁”字了得
高洪波
①乡愁与童年焊接。当我脱口说出这句话时,故乡的青纱帐、瓜园和黏豆包;故乡田野上潺潺的渠水,以及鸣叫不止的绿蝈蝈、“山叫驴”;故乡的厚达半米的冬雪,甚至还仿佛嗅到了点燃鞭炮时弥漫于冷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听到那被鞭炮声震落于树梢的雪粉们滑落时的窸窣声……
②故乡冬季最让人惦记的是黏豆包。山海关外的黏豆包,黏年同音,透着喜庆,加上香甜的红豆馅,芳香略酸的黏黄米面,底下衬以深绿的苏子叶,咬一口美妙无比。尤其是冻得梆硬的黏豆包放进炕上老奶奶的火盆烤过之后,用小手拍下沾上的草木灰,这时托在手上的豆包有一层焦壳,一口咬下,沁入舌尖的是热辣辣的芳香味道。其中有豆馅与红糖混合的滋味,有黏黄米发酵后的气息,像米酒。尽管那时我从没喝过,但这种混合气息似乎就像酒一样醉人,尤其对一个贪婪的饥饿如狼的草原少年!
③吃完火烤豆包,嘴唇肯定是沾满草木灰的,用那冷且硬的棉衣袖口一擦,便开心地冲向漫漫雪地去追逐打闹了。
④如果说黏豆包的滋味属于冬天和白雪,属于火盆和春节的话,而香瓜与甜杆儿则注定属于碧绿的夏天。香瓜的学名叫甜瓜,因为本身成熟后特有的芳香,在我的故乡都叫它“香瓜”。记得乡下进城卖瓜的马车上,照例铺满碧绿的高粱叶子,香瓜们惬意地躺在松软的高粱沙发床上,向小城少年传递香甜的气息与梦想。夏天炎热时节,能吃上一个脆甜的香瓜,是莫大的享受。
⑤甜杆儿是我们最喜爱的小吃。它是一种甜汁饱满的高粱品种,有甘蔗的甜,皮却不像甘蔗那么厚硬,啃起来十分方便。用牙齿逐一剥下甜杆儿绿色的外皮,露出的是同样嫩绿的芯,一口咬下,甜水立刻顺舌尖流入喉底,反复咀嚼后吐出渣滓,吃法与甘蔗近似。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会把竹竿状的甜杆握在手中,让它幻化为孙悟空的金箍棒,朝冥想中的白骨精一路打去;或者当成一把解放军的冲锋枪,向假想敌无情扫射。一根甜杆儿,甜蜜着多少草原小城孩子的童年!
⑥下面我要说一种更特别的食物“姑蔫儿”,一度我认为它的学名是灯笼果。因为它成熟后的葡萄状的果实有一层坚韧柔软的外衣,剥开后是苹果味儿黄莹莹的果实,这层金黄色的外衣极像灯笼。这种美味的小浆果,吃时不用洗,因为有一层天然的外包装。“姑蔫儿”外形如葡萄,味道类苹果,有极好的口感,在故乡产量极低,故而显得珍稀。所以儿时的“姑蔫儿”几近一个味道的传奇,每每把玩许久方才入口。
⑦北京这几年瓜果市场上不乏“姑蔫儿”,十几元一斤,我便大包地买回家,剥去软皮,一洗便是一大碗,逐一吃开去。奇怪的是再也没有昔日吃“姑蔫儿”的快乐,也许是供应太充足的缘故吧!
⑧可见乡愁的触发,也需要适当的场景和适时的道具,不光是吃“姑蔫儿”,即便是香瓜,也再没吃出当年的口感。不知是品种的退化还是年龄的增长。舌尖上的乡愁,现在已不易觅到,或许这乡愁一如远逝的岁月和童年,怅望中的怀念已远胜于实地踏勘乃至重回故乡。
⑨日暮乡关,怎一个“愁”字了得!
(节选自《光明日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