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人
李修文
那只驯鹿,轻悄地前来,兀自站在雪地里,目光清澈,温顺地看着屋子里的我,一时之间,我和它,就像一场约定里的彼此。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每天天一亮,它就会准时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
说起来,它和我已经算朋友。为了写一本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的书,我住进了这个堪称人迹罕至的度假村。在度假村消磨了十多天之后,一如既往,我仍然未能写出一个字,而天上的大雪没有体止,时间长了,我反倒不以为意,甚至去和村落里的孩子们一起堆起了雪人。说来也怪,每回和孩子们堆雪人的时候,那只驯鹿都会像此刻一样前来,也不走近,隔着一点距离,安静地站立,长时间地凝视着我和孩子们,一步也不肯动,眼睛里却分明散发出某种热切之光,就像是羡幕,想要来到我们中间,跟我们一起堆雪人。
哪怕我走到它的跟前,它也毫不惶恐。在我的抚摸下,它渐渐地仰起了头,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在雪幕里弥散,轻微的鼻息冲撞我的手掌,就像一只蜻蜓落在了荷叶上。我已经知道了它的来历:它是村落里仅剩的一只驯鹿,天降大雪之前,它还有个同伴,头上的角比它的更美,只可惜,雪季刚刚开始,它的同伴便失足掉进河中的冰窟,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般说来,每回它来找我,消磨一会儿之后,它就会独自离开。今天却不同往日,它迟迟不肯走,好不容易在我的催促声中退了几步,又原地站住了,看上去,非但不想走,反倒是召唤我跟着它一起巡游的样子。我当然不会随它去。虽说毫无灵感,但我还得去写那本难以写出的书。所以,我决定不再理会它,转身回到了木刻楞房子,透过窗玻璃,依稀看见它站在远处仍未动弹。雪越下越大,直到快看不见它的时候,它才缓缓地踱开步子,竟然一步三回头地看向我所在的地方。
直到午后,我才决定认命:心猿意马地呆坐,不光没有多写出一个字,我还将之前写下的刪除殆尽。别无他法,我便出了门,去村落里继续和孩子们堆雪人。黄昏迅疾地降临,这时候,我眺望雪幕里的木刻楞,又看见了它: 它似乎刚刚又去找过我,当然没找到,在雪地里踟蹰了一阵子,只好掉头离开了。不过,它竟然没有朝我在的村落方向走过来,而是转头向西,进了密林。雪幕掩盖了它的踪影。
一开始,我并未理会它,转而去堆今天的第四个雪人。不料,没过三两分钟,我竟然担心起它来:以它的眼力和腿脚,孤悬于密林之中,万一失足,又或踏破了雪下的冰河,岂不有生命危险?这么想着,我便放下没堆完的雪人,赶紧朝着它消失的地方狂奔过去。
还好,刚跑到密林之外,我就看见了它。它并未进入密林,而是在一片雪坡背后来来回回地奔忙着。天知道它到底在奔忙什么呢——它先是将头伸进积雪,使出了相当大的气力,终于将一块雪撬落,再抖一抖身上的雪,去撬第二块。半天都没有撬动,它只好无奈地站立,突然发现雪坡边缘有一大块雪似落非落,它欢快地跑上前,伸出前足去探,探是探到了,雪块却应声碎裂,落了它一身。它继续抖落身上的雪,也只好无奈地接受眼前的事实,眼前除了雪别无他物,它看看这一片,再去看那一片。
就在这时候,它看见了我,就像儿子遇见了父亲,朝我飞奔过来。它接连踉跄,却置踉跄于不顾,终于挨近了我,紧贴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委屈,甚或还有几分幽怨,似乎在责怪我全然不知晓它所执迷的究竟是何事。
接着它用嘴巴咬住了我的裤腿,执意往前走,我只好跟着它。这时候,大雪虽说已经止住,夜幕却也降临了,灯火在远处闪耀,近处只有雪地反射出的光。我们便循着这一丝微光,踏着积雪往前走。
走了二十多分钟,我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一是村口一 面硕大的广告牌,上面除了几句标语口号,就只剩下两只驯鹿的画像了。
这时候,暴雪又下了起来,寒意迅疾地加深,分别已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洗漱,木刻楞的房门就被轻轻碰响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它,于是赶紧去给它找吃的。结果,我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口站着的竟然不是它,而是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孩子。我当然认得这孩子,因为少了胳膊,每回我们堆雪人的时候,他总是瑟缩在一边,怯生生地不肯上前。此时此刻他却不同往日,仿佛积攒了一夜的勇气,他掏出一张照片,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他的父亲,他请求我,按照他父亲的样子,帮他堆一个雪人。
我连声答应着,房门都忘了关上,拉着眼前的孩子就跑进了雪幕里。
可是,虽说耗费了几乎整整一上午,我的“作品”却仍然对不起那孩子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实话说,我堆出来的雪人并不像他的父亲。
就在这时候,我的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随之便是接连不断的激动难言一是啊,我一下子便想起了它。当此如遭电击之时,就像一场跋涉终于到了尽头,更像一个秘密经由漫长的破译而水落石出……
(选自《山河袈裟》,有删节)